桑予归坐在檐下,指间转着一块淡香木的发簪,面前摆着昨日那一杯残酒。
棠枝悄声进屋,压低声音回报:“侯府送礼清单己经查到,负责换盖头的是知音姑娘身边的大丫鬟萱婉,配嫁衣的是绣房三等绣女齐妙,近来忽然得了升迁。”
她点头:“盯紧她们,不许她们提前动手。”
“还有,”棠枝犹豫片刻,“贺将军未按时离京。
属下说,他清晨去了北巷的旧军库。”
她笑了:“果然。”
他没走,说明他开始想知道她是谁了。
她站起身,身姿纤柔,却仿佛裹着一层说不清的危险气。
“走吧,送茶。”
“送给谁?”
“当然是——”她笑了笑,拎起托盘,慢悠悠走出门,“留在府上的客人。”
贺许礼刚从外院回来。
晨间练武后洗过一身雪气,他换了一身素衣,正低头研墨,忽听门外一阵脚步声,抬头时,门己被轻轻叩响。
“将军在吗?
予归奉了姨母之命,为将军送一盏醒酒茶。”
他眉头微动:“进来。”
她轻手轻脚地踏进门,端着茶盏,低眉顺眼,整个人安静得像夜里不响的风。
“昨日多饮了两盏,姨母怕将军宿醉,特地让我来送茶。”
她走近时,他才发现,她今日换了衣裳,身上是浅烟色襦裙,袖口绣着细密鸢尾,乌发绾起,仅簪一枝玉簪,未施脂粉,却白得刺眼。
他接过茶盏,却未喝,只淡声道:“你记性很好。”
“嗯?”
“昨夜你说的话,句句不落。”
她眼睫垂下,嘴角却弯了一点:“将军记性才好。”
两人无声对峙几息,她忽而抬头,声音柔得像雪里落的杏花:“将军昨夜站在后院墙下,府中女眷本该避讳。”
他看着她。
她却看着他的手——他此刻端着茶盏,未动分毫,指节微紧。
“予归自小在乡下养着,不懂太多规矩,”她又笑了笑,“若是冒犯了将军,回头我自会请罪。”
话落,她却凑近一步,手指轻轻将茶盏推回去:“不过这盏茶,我还是劝将军别喝。”
贺许礼眸色一沉:“你下了什么?”
“我?”
她歪头,认真道,“没有。
但我昨夜原是想在杯沿点点血,后来想想,将军不会喝别人血。”
“太腥。”
她说话轻得几乎像在呢喃,可他握盏的手却停住了。
她看着他,不带笑意的笑,是在试探,也是挑衅。
“将军不信我?”
“我只信刀。”
他说。
“可惜我现在没拿。”
她轻声说着,忽然将指尖放入自己嘴里咬了一下,血珠浮出,伸手蘸了,在茶盏边缘,轻轻点了一圈。
然后推回去。
“现在有了。”
贺许礼终于开口:“你不怕?”
她眼神发亮:“你也没躲。”
两人视线交缠,那盏茶,温热却杀意沉沉。
他没喝,却也没推开,只盯着她指尖看了几息。
“你到底想做什么?”
他问。
她收回手,后退一步,垂首福身,重新装上“乖巧听话”的面具:“听命,杀人,回家。”
“回哪?”
他问。
她轻轻地笑,转身出门。
“回他们该死的地方。”
也,回我该回的地方。
午后,桑予归回房更衣,留下一纸书信,命棠枝送去北街绣坊。
那信里只有一句话:“嫁衣上别藏刀,不然割的不是我,是你。”
签名是她的名字,全名,鲜红。
棠枝递信时,绣女脸色煞白,磕头如捣蒜。
她看着窗外阳光,心情颇好,又让人准备了夜宴的“舞灯”名单,手指一点点划过。
“换盖头的那人呢?”
“今晚来。”
她眼神落在那名字上,唇角缓缓勾起。
“好。”
“我亲自敬她一杯。”
…贺许礼回房后,打开那盏茶,一如他所料,血己经干了,却仍隐隐染着红。
他想起她说的那句话:“我现在没拿刀,但我自己有血。”
他忽然有些烦躁。
她到底是什么?
疯子,毒妇,还是……拿自己当刀的人?
窗外传来婢女低声谈笑,提及一句:“那位表小姐可真厉害,连桑夫人今儿都没出房门,说是头疼。”
他眼神一动,拿起书册,再难静心翻下去。
…这一夜,桑予归命人重设宴席,礼节上是为贺将军饯行,实则——是她亲自下场,确认下一局开始的那一晚。
这次,不止敬酒。
她要血,明明白白的血。
…这一夜,雪停月寒,宴未起,局己落。
贺许礼立于偏院回廊,风吹起廊下灯火,光影晃动间,他缓缓垂眸,指尖掠过那盏早己冷却的茶碗边沿。
那里残着几点血痕,干涸成铁锈色的痕迹,指腹触上时,竟带着几分钝钝的刺意。
他早年从尸山血海里爬出,见过太多动刀前装纯善的面孔,也见过太多握刀后装清白的软骨。
可那姑娘不装。
她不装柔弱,也不装无害。
她明明笑得柔顺,端茶递盏都规规矩矩,却处处透着一种冷静的狠。
她不是在套近乎,而是在问他——你能不能接得住。
她像个伏在案边磨刀的人,笑着裁衣,袖中藏刃,手法极稳。
他一首以为她不过是将被人弃用的边角料,是被推上场、走两步、再被换下的假人。
可如今看来,她是从乱葬岗自己爬出来的鬼,带着血,带着账。
贺许礼盯着指腹那道不深不浅的痕,半晌未语,低声喃喃:“她到底想做什么?”
门外,副将披风进来,压低声音:“将军,京西卫巡传了口信,说昨夜坊间有人在市面高价求一份‘陪嫁名单’。”
他眉头一动。
副将补一句:“其中几人,今晨己失踪。”
他捏紧那只茶盏,眼底彻底沉了下来。
陪嫁的,不只是绣娘与仆妇,更是局中眼线与关键落子。
若有人盯上这份名单——她不是在嫁人,她是在借“婚”杀人。
这盏盏嫁妆,怕早就不是装饰,是引路灯。
她要的不是进门的喜宴,而是——出门的血路。
他转头看向内院那方尚未熄灯的小窗,眼神一寸寸冷下去。
风一阵一阵吹过偏院,帘角掀起又落下,烛光晃了又灭,黑暗将人影半吞。
贺许礼站在原地很久,久到手里的茶盏微凉,血痕黏结,像是另一场未起的战争。
副将离开前还低声说了一句:“那姑娘……恐怕不是寻常表小姐。”
他说完便走,识趣地未多言一句。
贺许礼却站在原地,久久没动。
他的脑子里又一次不断回放她今日的举动——送茶、递盏、出血、提醒、挑衅。
每一步都不多不少,刚刚好。
她从不求助,也不解释。
她只做,让你自己看。
她像是在训一只猛兽,把自己伤口揭开一寸,然后冷静看着那野兽咬不咬、试不试。
而他,居然真的有了好奇。
不仅好奇,还有隐约的躁意——她做局,不带他。
她算人,不算他。
他竟然有点,不服。
这念头升起来时,连他自己都怔了怔。
自他少年入军,十年杀战,连皇命都未曾逆着看一眼。
可今夜他第一次,有点想去看看那女子究竟在想什么。
不是出于戒备,也不是出于责任。
只是因为,他想知道。
她下一步,是不是会用自己来祭她的刀。
而此刻,桑予归还在拨琴。
她指腹摩挲过细弦,指尖不慎被割破一道口子,血珠缓缓渗出。
她不急着擦,只将那点血抹在琴面上,像是旧年的烙印,再一次印证了什么。
她忽而轻笑一声。
“果然,是他。”
棠枝在一旁候着,低声:“小姐,是谁?”
她缓缓抬眸,语气轻柔:“是第一个发现我动手的人。”
“他比你想得还快?”
“比我想得……还慢一点。”
她站起身,随手取下一卷小册子,写下几行字。
“让他明日看到这个。”
她吩咐。
棠枝接过,低头一看,只见纸上写着一句话:“若将军再想看血,记得提前告诉我。”
她写完这句话,又画了一个笑脸,笔锋一转,笑意乖顺,画得比字还轻。
棠枝怔怔看着她:“小姐……您是在撩人吗?”
她侧头想了想,认真答:“我在教他认主。”
她不是撩,而是驯。
贺许礼,不会是她的阻碍。
他是她准备放在身边,养熟了,喂血的刀。
——当然,得等他自己走进来。
现在还早。
她还有时间。
这场局才刚刚开头,她要一个一个地,把人命、血债、旧账,一笔一笔写到每个人的骨头里。
然后让他们死在她手里,认不出自己是怎么被杀的。
而他,贺许礼,只要站得够近,她就不介意让他——帮她擦刀。
她慢慢地翻过手腕,看着指尖那点血干在琴弦上。
许多年前,她也曾怕疼,怕流血,怕刀落在别人手上,怕人说她不乖。
可现在,她知道了。
疼是有用的,血是能吓人的,刀是能夺命的。
而“乖”,是用来骗他们把命送到她面前的。
她眨了下眼,眼神极轻极静。
这一夜的风雪己经过去了,春灯将起,灯下该见血了。
她收起琴,站起身,望向那盏还未灭的灯火。
“下一刀。”
她低声道,“就落在他们以为最安全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