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听说了吗?他们说井里有不干净的东西!”“千万别去井边!会吃人的!
”“今年上半年有个女生说是失足掉下去了,我看啊,就是让那东西给带下去做替身了!
”01雨水不是落下来的,是砸下来的,带着一种天穹将倾的蛮横,
像是裹挟着天上所有的寒意,前赴后继地撞击着长途汽车那扇老旧、模糊的窗玻璃,
令人心烦意乱的噼啪作响,密集得没有一丝间隙,仿佛有无数只冰冷的手指在急促地敲打,
催促着这辆破旧的铁皮盒子驶向一个不愿示人的终点。车窗外,
连绵的群山失去了往日的棱角,在铅灰色天幕的压迫下,只剩下一些模糊而压抑的轮廓。
泥泞的盘山公路,磨损的车轮碾过,不时发出令人心悸的打滑声,车身随之危险地晃动,
引得车厢里爆出一阵阵压抑的惊呼。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土腥味、湿漉漉的行李袋味,
还有某种无法言说的、沉闷的恐慌。林承业紧靠着窗坐着,对周遭的混乱与喧嚣恍若未闻,
像一尊被雨水浸透的石雕。他全部的注意力,都倾注在怀中那个深褐色的梨木匣子上。
匣子用料厚重,做工古朴,表面没有任何多余的雕饰,只有岁月和手掌摩挲留下的天然纹理,
此刻触手所及,是一片浸入骨髓的冰冷和难以承受的沉重。这里面装着的,是他唯一的女儿,
林秀。或者说,是那个曾经鲜活、会笑会闹的生命,
在这人世间最后、也是最残酷的存在形式。“意外失足,坠入废井,不幸身亡。”三个月前,
那通从这大山褶皱深处、一个名叫锦绣村的地方打来的电话,
就像一把在冰窖里淬炼了千年的匕首,
瞬间刺穿了他作为民俗学教授那平静、充满了书香与故纸堆气息的书斋生活。
随后寄来的官方调查报告,措辞简洁、逻辑看似严谨,却处处透着一股公事公办的冰冷,
一种欲盖弥彰的僵硬感。可他是林承业,是秀秀的父亲。他的秀秀,
小就像山间小鹿一样灵动机敏、跟着他跑遍野外、爬山涉水身手比城里男孩还要矫健的女儿,
那个对潜在危险有着近乎野兽般直觉的姑娘,怎么可能会在一个据说视野清晰的夜晚,
独自一人,莫名其妙地失足,掉进一口全村老幼皆知、位置并非隐蔽的废弃古井里?荒谬!
这不仅仅是悲伤,
更是一种基于父亲血脉最深处的本能和学者多年训练出的冷静理智的双重否定。
排山倒海的悲痛曾像海啸般将他淹没,让他几乎窒息。但此刻,抱着怀中这冰冷的木匣,
一种更为酷烈的决绝,从那悲痛的废墟中升腾起来——他必须去,必须亲自去那个地方,
用这双眼睛,看个清清楚楚。他拒绝了学校方面派人陪同的好意,
也谢绝了所有亲友的劝慰与陪伴。这一次,没有教授,只有一个失去了女儿的父亲,
踏上这条通往女儿离世之地的路。这条路,泥泞不堪,前途未卜,每一步都可能踩入陷阱,
但他知道,这也是一条他必须走的、通往血淋淋真相的险途。怀里的重量压着他的腿,
更压着他的心,但他搂着木匣的手臂,没有一丝颤抖。
02车子在村口一块苔痕斑驳的石碑前猛地一颠,像是疲惫的牲口终于跪倒,
吭哧着停了下来。石碑上“锦绣村”三个刻字的红漆已然剥落,如同凝固的血痕。
司机操着浓重的乡音,朝车厢里含糊地喊了一嗓子:“锦绣村到了!雨天地滑,
下车的瞅准了脚底下!”林承业没有立即动身。
他先是更紧地抱住了怀中那个深褐色的梨木匣子,指节因用力而微微发白,
仿佛箍住的是他全部的世界。随后,他才深吸了一口气,
那股混合着泥土腐烂腥气与雨水清冽的味道,瞬间灌满胸腔,冰冷而滞重。他迈步下车,
雨水立刻劈头盖脸地浇下来,头发耷拉在额前,外套肩膀处迅速洇开深色的水渍,
但他浑然不觉。他像钉子一样站在泥泞的路边,
目光沉沉地审视着眼前这个仿佛被时光和外界遗忘的村落。
村子蜷缩在两座大山形成的压抑坳地里,
几十座灰黑斑驳的土坯房和砖瓦房毫无章法地挤作一团,
屋顶湿漉漉的瓦片反射着微弱的天光,整体看去,
竟像一群在冷雨中瑟瑟发抖、相互依偎的黑色牲口。村口那棵歪脖子老槐树,
不知历经多少风雨,枝干虬结扭曲如挣扎的臂膀,在风中发出持续不断的、呜咽般的低啸。
几条狭窄的巷道如同伤口般蜿蜒深入村庄内部,巷口淤积着浑浊的污水,
裹挟着垃圾四处横流。在这片灰暗的色调中,唯一刺眼的,
是挂在村委会斑驳墙壁上的一条褪色红色横幅,上面模糊印着“发展乡村经济,
建设和谐石门”之类的口号,此刻被雨水浸透,像条死蛇般软塌塌地垂着,更添几分颓败。
几双眼睛从近处的屋檐下投射过来。那是几个蹲着的村民,手里端着老旧旱烟袋,
暗红的火星在昏暗中明灭。他们并不交谈,只是沉默地打量着这个突兀的外来者。
那目光里没有好奇,更像是一种基于本能、近乎麻木的警惕和审视,
仿佛在估量一件被雨水冲到家门口的不明物件。林承业抱着骨灰盒的身影,
一身与周遭格格不入的衣着和气质,在这片统一的灰暗背景中,显得异常扎眼,
如同白纸上一滴突兀的墨点。他挪动脚步,向村里走去。脚上那双在城市里光鲜的皮鞋,
立刻陷进黏稠的泥泞之中,每一次抬起、落下,都伴随着“噗嗤……噗嗤……”的湿响,
让每一步都变得无比沉重、艰难。怀里的梨木匣子隔着湿透的衣物传来彻骨的冰凉,
但那冰冷之下,似乎又有一股无形的、源自血脉深处的力量,正执拗地牵引着他,
走向这片迷雾笼罩的村庄深处,走向那个他必须揭开的、冰冷的真相。“秀秀,
”他对着木匣,用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低语,雨水顺着他的脸颊流下,
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爸带你回来了。这次,我们哪儿也不去,就在这儿,看清楚,
这个村子到底对你做了什么。”03雨水依旧没有停歇的迹象,反而愈发滂沱,
砸在王富贵家那栋贴着亮白瓷砖的二层小楼上,溅起细密的水花。
这小楼在锦绣村一片灰扑扑的低矮土坯房中,显得格外扎眼,
像是一个穿着崭新礼服的人误入了衣衫褴褛的乞丐堆,带着一种不合时宜的炫耀和疏离感。
得到消息的王富贵早已候在镶着铜环的朱漆大门外,撑着一把厚重的黑色雨伞,伞骨结实,
伞面宽大,与他身后小楼的气派相得益彰。王富贵约莫五十岁上下,身材敦实,
像一截夯实的矮墙,
常年的田间劳作和应酬酒席在他身上留下了痕迹——古铜色的皮肤泛着油光,肚腩微凸,
一套半新的中山装绷得有些紧。他脸上堆满了恰到好处的悲痛和热情,
那热情像是涂了一层亮油,浮在表面,底下的悲痛则显得模模糊糊,不甚真切。
看到林承业抱着骨灰盒走近,他立刻快步迎上,积水的地面被他踩得“啪啪”作响。
“是林教授吧?哎呀呀,您可算到了!这鬼天气……真是的!一路辛苦,快请进,
快请进屋里说话!”王富贵的声音洪亮,带着一种刻意拉近关系的热络,
仿佛林承业是久别重逢的故友。他一边说着,一边很自然地伸出手,
想要接过林承业肩上的行李背包,动作熟练,像是演练过多次。然而,
他的目光却不由自主地、飞快地扫过林承业紧紧抱在怀里的那个深褐色梨木匣子,
眼神深处有一丝难以捕捉的慌乱,如同受惊的鱼在水面下一闪而过的影子,
随即又被更浓重、更程式化的“哀伤”覆盖。“这就是……秀秀那孩子……唉!
”他重重叹了口气,摇着头,语气沉痛,“真是天妒英才啊!多好的闺女,又聪明又懂事,
我们全村人都喜欢她,这一走,大家心里都难受得很呐……”这番话他说得流畅无比,
却总让人觉得少了点发自肺腑的温度。林承业微微侧身,避开了王富贵伸过来接行李的手,
只是幅度很小地颔首示意,声音平静得像一潭深水,听不出任何波澜:“王村长,打扰了。
我想在秀秀生前住的地方待几天,整理一下她的遗物,也……算是完成她未竟的调研吧。
”他刻意放缓了语速,在“未竟的调研”几个字上加了不易察觉的重音,同时,
那双因疲惫和悲伤而深陷的眼睛,锐利地盯住王富贵,不放过对方脸上任何一丝细微的变化,
像是一个经验丰富的猎手在审视陷阱周围的痕迹。
王富贵脸上那团和气的笑容几不可察地僵滞了一下,嘴角的肌肉微微抽动,
但立刻又恢复了常态,连连点头,语气甚至更加恳切:“应该的,应该的!这是人之常情!
秀秀那孩子之前就住在村东头那间空屋,虽然简陋了些,但我特意让人收拾过,
还算干净整洁。就是……”他话锋一转,脸上露出些许为难和神秘之色,压低了声音,
仿佛要分享什么了不得的秘密,“教授,有句话我得提醒您,村中央那口老井,
您千万千万别靠近。那地方……邪门得很。”“邪门?
”林承业立刻捕捉到这个与村长身份极不相符的、充满乡土迷信色彩的词,追问道。
他的身体微微前倾,显示出极大的关注。“啊,这个……呵呵,”王富贵含糊地干笑了两声,
摆摆手,试图让气氛轻松些,“就是老一辈传下来的一些说法,做不得真,不太吉利。
主要是那井年久失修,井沿都塌了一半了,这雨天路滑,怕您不小心出危险。
您看秀秀她……”他话说到一半,戛然而止,像是突然意识到失言,眼神闪烁了一下,
迅速将话题引回安全地带,但那个暗示,已经像一颗石子投入了林承业本就疑云密布的心湖。
“我明白了,谢谢提醒。”林承业打断了他,不再追问,
但心里那根自踏入锦绣村就绷紧的弦,此刻又被拧紧了一圈,几乎能听到咯吱的声响。
王富贵这欲言又止、看似关心实则警告的态度,连同这栋过于气派的宅院,
以及窗外这连绵不绝的、仿佛要冲刷掉一切痕迹的冷雨,都让林承业更加确信,
女儿林秀的死,绝不是一个简单的意外。村东头的土屋确实简陋,只有一桌一椅一床,
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霉味和灰尘的气息。但林承业一进门,
就仿佛感受到了女儿的存在——书桌上摊开的民俗笔记,
用一块河滩捡来的漂亮鹅卵石压着;墙角放着她的登山包,拉链只拉了一半,
露出里面叠放整齐的衣物;甚至空气中,
似乎还残留着一丝她常用的那款柠檬味洗发水的清香。这一切都让林承业心如刀割。
他强忍着悲痛,开始仔细地检查屋内的每一个角落。他抚摸过女儿可能伏案写作的书桌,
整理她留下的每一件物品,动作轻柔得像是对待易碎的珍宝。但与此同时,
他冷静的职业素养让他像侦探一样,不放过任何可能的线索。夜晚很快降临。雨势渐小,
但并未停歇,变成了淅淅沥沥的冷雨。村庄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听不到城市里惯有的车马声,甚至连一声犬吠都欠奉。这种寂静,
带着一种令人窒息的压迫感。林承业躺在床上,毫无睡意。窗外的雨声敲打着他的耳膜,
但在那规律的淅沥声中,他似乎听到了一种更细微、更飘忽的声音。
像是一个年轻女人的哭泣,幽怨、绵长,若有若无,仿佛从村子很深的地方,
乘着夜风飘荡而来。是错觉吗?是风声穿过破旧窗棂的呜咽?
还是……连日来的悲伤和疲惫产生的幻听?他坐起身,侧耳倾听。那哭声又消失了,
只剩下冰冷的雨声。但他心中那种不安的预感,却越来越强烈。这个村子,绝对有问题。
04接下来的两天,林承业以整理女儿遗物为名,开始了他的调查。然而,
他遭遇的是一面坚固而沉默的墙壁。他走访了村委会——一栋墙上刷着半新不旧标语的平房,
屋里弥漫着劣质烟草和潮湿纸张混合的气味。那份关于林秀事故的记录,
被锁在村长王富贵办公桌最底层的抽屉里,每一个细节都指向“意外”。
记录里提到井沿湿滑、夜色昏暗,却对林秀为何深夜独自去往那偏僻的井边语焉不详,
仿佛她的行动是某种理所当然的设定。林承业的手指抚过那些冰冷的文字,
指尖能感受到纸张下面掩盖真相的轻微颤抖。他接着试图与村民交谈。
在村口那棵歪脖子老槐树下,几个正在下棋的老人一见到他走近,便不约而同地收了声,
只剩下棋子落在木棋盘上干巴巴的敲击声。当他提起林秀的名字,
他们的眼神立刻像受惊的鱼群般四散游移,要么含混地嘟囔着“那闺女文静,
不太跟人来往”,要么就干脆用长久的沉默和猛吸旱烟来应对。更有甚者,
如总跟在王富贵身后的李老四,会突然变得暴躁,粗声粗气地打断问话:“人都没了,
还问啥问?晦气!”然后借口家里猪还没喂,匆匆走开,留下一个仓皇的背影。
即使遇到看似面善的妇人,愿意多说两句,她们的口径也惊人地一致,
像背诵一篇烂熟于心的课文:秀秀是个用功的好学生,就是晚上喜欢一个人出去散步透透气,
结果那天天黑,路又滑,唉,不幸就……说到那口井,
所有人的反应更是如出一辙——一种混合着恐惧和忌讳的回避,
仿佛那不是一个土石砌成的坑洞,而是张着黑色巨口的活物,
是村庄心脏地带一个不能触碰的禁忌脓包。这种高度统一、近乎排练过的沉默,
像一层厚厚的、粘稠的淤泥,包裹着整个锦绣村。林承业感到的不是简单的悲伤或避讳,
而是一种有组织的、带着威压的掩盖。这沉默比任何恶言相向都更让他心寒,
它像一张无形却坚韧的网,将他与真相隔开,也让他更加确信,女儿的死绝非意外那么简单。
第三天下午,天气依旧阴沉,湿冷的空气仿佛能拧出水来。
林承业再次回到女儿生前居住的那间小屋,一种直觉驱使他进行更彻底的搜寻。
阳光透过糊着旧报纸的窗户,在布满灰尘的地板上投下斑驳的光斑。
熟悉的物件——女儿叠放整齐的衣物、翻阅过半的民俗书籍、床头那盏小小的台灯……最后,
他的视线落在了那张简陋的木床。他跪在冰冷的地上,俯身仔细检查床板的每一个接缝。
当他的指尖在床板与墙壁那道狭窄的缝隙处反复摸索时,
突然触碰到了一小块异常坚硬的凸起,与周围木头的质感截然不同。他的心猛地一跳,
一种混合着希望与恐惧的预感攫住了他。他掏出随身携带的一把小匕首,屏住呼吸,
小心翼翼地用刀尖撬动那块有些松动的木板。随着一声轻微的“咔哒”声,木板被撬开,
一个用厚实防水油布紧紧包裹的、狭长的物体,静静地躺在积满灰尘的黑暗角落里。
他的心跳骤然加速,血液冲上耳膜,发出轰鸣。他伸出微微颤抖的手,将那个包裹取了出来。
油布包裹得很严实,边缘被反复折叠捆扎,仿佛藏着主人最后的希望与恐惧。他深吸一口气,
稳住心神,慢慢地、一层层地解开油布。当最后一层油布被掀开时,
一个巴掌大小、封面印着星空图案的硬壳笔记本露了出来——是林秀的日记!
封面上那些金色的星星,在昏暗的光线下,仿佛还在倔强地闪烁着微光。
他颤抖着翻开日记本。扉页上,女儿娟秀的字迹写着:“锦绣村田野调查札记——林秀”。
日记的前半部分,字迹工整而轻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