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太行山余脉一个叫“石窝子”的穷山沟里,
生活着两个格格不入的“怪人”:*根爷:** 七十多的老光棍,曾是生产队的羊倌。
他守着村后乱葬岗里一片无主的老坟堆,据说是前朝抗匪义士的埋骨地。
他坚信“死人也是人,得有个囫囵窝”,几十年如一日义务清理坟头、烧点纸钱,风雨无阻。
村里人笑他“守阴宅的穷鬼”,开发商视他为眼中钉。春枝嫂:** 四十出头的寡妇,
性子泼辣能干。她在山坳里用破窝棚和废砖头搭了个“护生小院”,
收留被遗弃、受伤的猫狗,甚至还有村民想宰了吃肉的病牛老羊。
她嘴里常念叨:“牲口也是条命,能救一个是一个!” 为此欠了一***债,
靠捡破烂、打零工勉强支撑,被村里人骂“败家娘们”、“狗疯子”。天刚麻麻亮,
山风还带着昨夜的凉气,像条没睡醒的野狗,在石窝子沟沟坎坎里瞎窜。根爷佝偻着背,
像棵被风刮歪了百年的老酸枣树,一步三挪地爬上村后那片乱葬岗。岗子上没几棵像样的树,
全是些歪脖子松和荆条疙瘩,坟包子东一个西一个,像被谁随手扔下的破麻袋,
早就分不清谁是谁家的了。村里人叫它“野鬼洼”,晦气,除了根爷,鬼都不来。
他腰里别着那根油光锃亮、早就不出响的铜嘴旱烟袋,手里攥着把秃了毛的荆条扫帚。
那扫帚是他自个儿编的,硬得很,扫石头都刮得嚓嚓响。他就那么一下,一下,
扫着坟头上的枯枝败叶、碎石坷垃。动作慢得像老牛倒嚼,却又稳得像生了根。
浑浊的老眼平时看啥都像蒙了层雾,可一落到这些土包子上,就透出点说不清的清亮劲儿。
嘴里没声儿,心里念叨着:“都埋汰了,清亮清亮,躺着也舒坦点。”山脚下,
石窝子村刚醒。几缕炊烟扭扭捏捏往上飘,还没到半山腰就被风吹散了。穷,
这地方就剩个“穷”字刻在石头上。青壮年都跟鸟似的飞出去找食儿了,
留下些老骨头和小崽子,守着几亩薄田,日子过得跟那山泉似的,细得可怜。“嗷——呜!
汪!汪!”“喵呜——!”“死狗!别抢!滚开!”一阵鸡飞狗跳的动静,
混着女人泼辣的叫骂,从村子最东头那个山坳坳里炸出来,
硬生生把山里的清静撕开个大口子。
是春枝嫂的“护生小院”——其实就是用烂木头、破砖头和捡来的石棉瓦搭成的几个破窝棚,
圈了片荒地。春枝嫂正跟一只瘸了后腿的土黄狗较劲。狗疼得龇牙咧嘴,嗷嗷惨叫,
春枝嫂黑红的脸膛绷着,粗壮的手指头捏着块蘸了紫药水的破布,
嘴里骂得比狗叫还响:“嚎!嚎个屁嚎!忍着点!老娘给你上药是害你?再嚎,
把你扔沟里喂狼!” 骂归骂,手下动作却麻利得很,三两下把那脏兮兮的伤口裹上了。
旁边,
骨嶙峋的猫在破盆边舔着稀汤寡水的“饭”——那是她天不亮去镇上小饭馆后门捡来的泔水,
挑挑拣拣出来的剩菜汤拌了点麸皮。一头看着就活不长的老牛,慢吞吞地嚼着干草,
眼神木然。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浓烈的、混杂着动物体味、粪便和消毒药水的“特殊”气息,
顶风能臭出三里地。“呸!又开始了!这败家娘们,狗疯子!” 路过的老蔫叔皱着眉,
使劲吸了口旱烟,仿佛要把那臭味压下去,远远绕开了那山坳。村里人对春枝嫂这院子,
嫌弃大过理解。救猫救狗?自家人都喂不饱呢!还欠一***债,不是疯子是啥?
根爷在山岗上,隐约能听见下面的动静。他眼皮都没抬一下,继续扫他的坟头。
扫到最里头一个塌了半边、快被野草吞没的小土包时,他停了停,
从怀里摸出几张裁得歪歪扭扭的黄草纸——那是他自己用捡来的废纸糊的,粗糙得很。
摸出个打火机也是捡的,笨拙地点燃,看着那微弱的火苗舔舐着纸钱,化作几缕青烟,
混进了山风里。他低声咕哝了一句,只有他自己听得清:“……凑合着用吧。”晌午头,
日头毒了起来。根爷刚回到他那间四面漏风的石头屋,就听见村里的大喇叭吱哇乱叫起来,
刺得人耳朵疼。“喂!喂!石窝子的老少爷们儿!都注意了啊!天大的好消息!金凤凰!
金凤凰旅游开发公司,看上咱这风水宝地啦!要带咱大家伙儿发财啦!”这声音,
油滑得能滴下油来。是马金牙,石窝子村走出去的“能人”,如今摇身一变,
成了“金凤凰”公司的经理,还兼着村主任。他那张脸,抹得油光水滑,
头发梳得苍蝇拄拐棍都站不住,一身皱巴巴的西装,
手腕上那个大金貔貅在日头底下晃得人眼晕。村口那棵老槐树下,挤满了人。
马金牙站在个破桌子上,唾沫星子横飞,身后支着块大白布,
上面花花绿绿放着PPT——城里人叫这个。
什么“高端民宿群”、“山水游乐场”、“康养度假区”……图片上的房子白得晃眼,
草地绿得假惺惺,看得一辈子没出过大山的村民们眼都直了,嗡嗡地议论着。“乖乖,
这得花多少钱?”“金牙,真能成?”“那还有假!”马金牙拍着胸脯,金貔貅也跟着蹦,
“征地!补偿!按亩算!白花花的票子!盖好了,大家伙儿都能进去当服务员,当保安,
卖山货!在家门口就能挣大钱!穷日子到头啦!”人群炸了锅,兴奋得像开了的水。穷怕了,
谁不想富?老蔫叔也挤在人群里,吧嗒着烟,浑浊的眼睛里也闪出点光。发财,谁不想?
根爷没往前凑,就蹲在人群外头一个石碾子上,吧嗒着他那不出烟的旱烟袋,
像块沉默的石头。春枝嫂来得晚,挤在人群后头,脸上没啥喜色,皱着眉,
像是闻到了什么不对劲的味道。马金牙红光满面,大手一挥,
指着旁边支起来的巨大规划图:“大家看!咱这蓝图,美不美?这,建别墅!这,修索道!
这……”他的手指头,像根烧红的铁钎子,最后戳在了图纸上两个用红笔狠狠圈起来的地方。
“这野鬼洼,风景绝佳!推平了,建个玻璃观景台!城里人就爱看这个!
”根爷捏着烟袋锅的手指,猛地一紧,指节泛白。
浑浊的眼睛死死盯住那片被红圈吞噬的乱葬岗。“还有这!
”马金牙的手指又挪到村子东头那个山坳,“这地方,背风向阳,
正好建个‘亲子萌宠乐园’!让城里娃儿跟小动物亲近亲近!”春枝嫂的脸“唰”地就黑了,
泼辣的劲儿瞬间顶到了嗓子眼。“萌宠?”马金牙还在唾沫横飞地描绘,
“得是那种雪白的兔子、卷毛的小羊羔,漂漂亮亮的……”“放你娘的罗圈屁!
”一声炸雷似的怒吼,把马金牙的“蓝图”劈了个粉碎。春枝嫂扒拉开人群,
像头发怒的母狮子,冲到最前面,指着图纸上那个红圈圈,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马金牙!
你睁眼说瞎话!那是我的院子!我的狗往哪挪?你那些金贵萌宠住进去,
我这帮老弱病残的猫狗咋办?你们这是要逼死它们!还是要逼死我?!”人群瞬间安静了,
目光齐刷刷射向春枝嫂,有惊讶,有鄙夷,也有那么一丝丝不易察觉的复杂。
根爷依旧蹲在石碾子上,像尊泥塑。他慢慢抬起眼皮,第一次,
把浑浊的目光从那图纸上代表乱葬岗的红圈,移到了春枝嫂那因为愤怒而剧烈起伏的后背上。
他那只攥着秃毛扫帚的手,青筋像蚯蚓一样,在干枯的手背上,微微地跳了一下。
春枝嫂那一声“放屁!”像块烧红的烙铁,烫得整个会场滋滋作响。人群死寂了几秒,
随即爆发出更大的嗡嗡声。“春枝!你胡咧咧啥!”有上了年纪的看不惯她当众撒泼。
“就是,人家金牙是带咱发财,你那破院子臭烘烘的,挡着财路了!”有人跟着帮腔,
眼神里是毫不掩饰的对钱的渴望。“那些猫狗畜生,还能比人金贵?”二赖子叼着烟***,
斜着眼,阴阳怪气地起哄。马金牙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但很快又像抹了油似的活泛起来。
他摆摆手,压住喧哗,显得格外“大度”:“哎哎哎,乡亲们,静一静!春枝嫂子心善,
心疼她那些小动物,我理解,非常理解!”他转向春枝嫂,笑容可掬,
带着点城里人的“体面”腔调,“嫂子,您放心!咱金凤凰是大公司,讲究人文关怀!
您这善举,我们佩服!公司怎么会不管呢?我们出钱,帮您找个更宽敞、更正规的地方,
给这些小动物安个新家!保证比您这条件好十倍!您看,这多好?双赢嘛!”“呸!
”春枝嫂一口唾沫差点啐到马金牙油亮的皮鞋上,叉着腰,嗓门比喇叭还响,“马金牙,
你少给老娘灌迷魂汤!更宽敞?更正规?鬼信你的话!前脚把院子给你腾了,
后脚我那帮老弱病残的猫狗,怕是连骨头渣子都找不着了!你们眼里只有钱,会善待它们?
做梦!我哪也不去!就死磕在这儿了!”她像护崽的母鸡,浑身炸着毛,眼睛喷着火。
马金牙脸上的笑容有点挂不住了,金貔貅手串被他搓得沙沙响。他强压着火气,
转向一直沉默得像块石头的根爷。根爷还蹲在石碾子上,仿佛刚才的争吵与他无关,
浑浊的眼睛只盯着地上几只忙忙碌碌搬家的蚂蚁。“根爷!”马金牙提高音量,
换上一种“敬老”的腔调,凑近几步,从西装内袋里掏出一盒印着洋文的烟,
抽出一根递过去,“您老抽根这个?进口的,香!”根爷眼皮都没抬,
依旧吧嗒着他那杆不出烟的空烟袋,仿佛马金牙是团空气。马金牙碰了个硬钉子,
脸上有点讪讪,但很快又堆起笑,压低声音,带着诱惑:“老爷子,您看您,
守着那野鬼洼多少年了?图个啥?一堆烂坟头,风吹雨淋的,连个碑都没有!您这把年纪了,
也该享享清福了!公司知道您不容易,特意给您申请了最高的补偿款!
”他神秘地伸出三根手指,在根爷眼前晃了晃,声音压得更低,“这个数!
够您在城里买套带暖气的楼房,舒舒服服养老!再也不用风吹日晒扫那破坟头了!您说,
是不是天大的好事?”人群里响起一片倒吸冷气的声音和压抑的惊呼。三根手指?
那得是多少钱啊!城里带暖气的楼房!这对一辈子土里刨食的石窝子人来说,
简直是做梦都不敢想的天文数字!连老蔫叔都忘了抽烟,
直勾勾地盯着马金牙那三根金贵的手指头,喉结上下滚动。根爷终于有了点反应。
他慢慢抬起浑浊的眼,那目光像两把生锈的钝刀子,越过马金牙晃动的三根手指,
直直地戳向远处山梁上那片灰蒙蒙的乱葬岗。他干瘪的嘴唇动了动,声音不高,
却像石头砸进冰窟窿,又冷又硬:“不搬。”“钱,”他顿了顿,
每个字都像从石头缝里挤出来,“买不了死人安生。”说完,他不再看任何人,
把旱烟袋往腰里一别,拿起脚边那把秃毛扫帚,佝偻着背,一步一步,
蹒跚却坚定地朝着野鬼洼的方向走去。人群自动给他让开一条路,
目光复杂地追随着那个干瘦的背影。那背影在正午的日头下,缩得很小,
却又像扎进地里的老树根,透着一股说不出的犟劲儿。马金牙脸上的笑容彻底冻住了,
看着根爷远去的背影,眼神阴沉得像山雨欲来的乌云。他捏着那根没递出去的洋烟,
狠狠碾在脚下。1 暗夜阴谋**软的不行,那就来硬的。** 马金牙在城里混了这些年,
深谙此道。几天后的一个深夜,月黑风高,野鬼洼更是黑得伸手不见五指。
两条鬼鬼祟祟的影子溜了上来,是二赖子和另一个村里的混混。
他们手里拎着个散发着恶臭的麻袋。“金牙哥说了,恶心死这老棺材瓤子!
”二赖子捏着鼻子,瓮声瓮气地说。“呸,真晦气!”另一个混混抱怨着,
脚地把麻袋里的东西——几只死鸡和一些污秽不堪的粪水——胡乱泼洒在几个显眼的坟包上,
尤其是根爷常打扫的那片区域。恶臭瞬间弥漫开来。“快走快走!”两人干完坏事,
像被鬼撵似的,跌跌撞撞跑下了山岗。第二天天刚蒙蒙亮,
根爷像往常一样准时出现在野鬼洼。浓烈的恶臭扑面而来。他看着那几个被污秽覆盖的坟包,
浑浊的眼睛里没什么波澜,既没有愤怒,也没有惊讶,平静得像一潭死水。他放下扫帚,
默默地走到一边,捡了几片还算完整的大树叶,又找了根粗点的树枝。然后,
他就那么蹲下来,用树枝拨拉着,用树叶当铲子,一点点,一点点,
把那些污物清理到旁边的沟壑里。动作依旧缓慢,却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专注。清理干净后,
他又拿起那把秃毛扫帚,把被弄脏的泥土扫平整。仿佛昨夜那场龌龊的闹剧从未发生。
马金牙派人在远处盯着,得到回报后,气得摔了茶杯:“妈的,这老东西属王八的?壳真硬!
”对付春枝嫂,马金牙换了招数。他知道这女人泼辣,硬碰硬容易激起民愤。这天下午,
两个流里流气、胳膊上纹着劣质青龙白虎的地痞,晃荡到了“护生小院”门口。
院里猫狗立刻警觉地叫成一片。“喂!臭娘们!出来!
”一个地痞用脚踹着摇摇欲坠的破栅栏门,发出哐哐巨响。
春枝嫂正在给一头刚救回来的小羊羔喂奶,闻声放下奶瓶,
抄起门边一根手腕粗、烧得半黑的烧火棍就冲了出来,像只护巢的猛虎。
“哪个裤裆没夹紧把你们露出来了?跑老娘门口嚎丧?!”她堵在门口,烧火棍往地上一拄,
嗓门震得山坳嗡嗡响,脸上毫无惧色,只有被侵犯领地的愤怒。“少废话!
”另一个地痞斜着眼,“识相的赶紧带着你这些臭猫烂狗滚蛋!别挡着金凤凰公司发财!
不然……”他狞笑着,故意活动着手腕关节,发出咔吧声,“砸了你这破狗窝!”“砸?
”春枝嫂眼一瞪,烧火棍猛地指向那地痞的鼻子尖,唾沫星子几乎喷到他脸上,
“你动老娘一块砖试试!老娘跟你拼了这条命!你爹妈生你没教好是吧?
跑这来欺负女人和小畜生?你算哪根葱哪瓣蒜?你金凤凰爹给了你几根骨头让你这么卖命?
有种你砸!往老娘头上砸!今天不把你这身贱骨头拆了喂狗,老娘跟你姓!
”她骂得又快又狠,字字带刀,句句见血,夹杂着最土的村骂,气势汹汹,完全压过了对方。
两个地痞被她骂得一愣一愣,脸上挂不住,
想动手又有点怵她那股不要命的泼辣劲儿和那根结实的烧火棍。院里狗叫得更凶了,
几只大点的土狗龇着牙,跃跃欲试想扑出来。这边的动静早就惊动了半个村子。
不少人远远地探头探脑看热闹。二赖子也混在人群里,缩着脖子不敢上前。
两个地痞被骂得面红耳赤,进退两难。动手吧,怕真惹急了这疯婆子不好收场;不动手吧,
脸都丢尽了。僵持了片刻,其中一个色厉内荏地撂下句狠话:“疯婆子!你等着!
”两人在春枝嫂持续不断的怒骂和围观村民指指点点的目光中,灰溜溜地转身走了,
背影都透着狼狈。看着他们走远,春枝嫂紧绷的肩膀才微微松下来。她拄着烧火棍,
胸口剧烈起伏。刚才骂得有多凶,此刻心里就有多后怕。她低头,
看到一只被吓坏的小奶狗正哆嗦着蹭她的裤腿。她扔下棍子,
弯腰把那毛茸茸的小东西抱进怀里,粗糙的手掌一下下抚摸着它颤抖的脊背。没人看见,
她飞快地用袖子在眼角抹了一把,再抬头时,脸上只剩下疲惫的坚毅。她抱着小狗,
转身走回院子,声音沙哑却依旧响亮:“叫啥!都回窝!开饭了!
” 仿佛刚才那场惊心动魄的对峙从未发生。2 风雨中的坚守根爷今天没去捡纸钱原料。
他那点捡来的破纸烂布还够糊一阵子。他背着个半旧的化肥袋,沿着山沟沟走,
想碰碰运气捡点能卖钱的塑料瓶、硬纸板。新出的矿泉水瓶子,一个能卖五分钱呢。
路过东头山坳,远远就听见“护生小院”那边传来春枝嫂粗声大气的吆喝,
还有牛低沉的哞叫,似乎带着点痛苦。根爷脚步顿了顿,像块被风吹动的石头,
微微偏了个方向,朝那破院子走去。只见春枝嫂正满头大汗地跟一头半大的病牛较劲。
那牛不知是吃了不干净的东西还是咋了,肚子胀得像鼓,疼得直刨地,不肯让人靠近灌药。
春枝嫂一手端着个豁了口的破瓦盆,里面是黑乎乎的药汤,另一只手想掰开牛嘴,
累得气喘吁吁,脸憋得通红。旁边几只狗焦急地围着打转,帮不上忙。根爷在院门口停下,
没说话,也没进去。他默默地放下肩上的化肥袋,那袋子瘪瘪的,里面只有零星几个塑料瓶。
他佝偻着背,走到牛头侧面,伸出那双像老树根一样干枯却异常有力的手,
稳稳地按住了牛头上两个角根,往下用力一压!那牛挣扎的力气顿时被卸了大半,
脑袋被固定住,发出无助的哞叫。春枝嫂一愣,抬眼看到是根爷,也没说话,
眼神里闪过一丝复杂,随即抓住机会,麻利地把瓦盆里的药汤灌进了牛嘴里。药汤撒了不少,
溅了两人一身。灌完药,根爷松了手。那牛甩甩头,打着响鼻,虽然还是不舒服,
但安静了不少。根爷看也没看春枝嫂,弯腰捡起自己的化肥袋,重新背到肩上,转身,
沿着来时的路,又像块移动的石头,沉默地走了。自始至终,一个字都没说。
春枝嫂看着根爷佝偻远去的背影,又低头看看地上那半袋不值几个钱的塑料瓶,抿了抿嘴,
也没说话。她胡乱擦了把溅到脸上的药汤,对着牛***拍了一巴掌:“老实待着!”傍晚,
夕阳给贫瘠的石窝子镀上了一层悲壮的橘红。根爷坐在野鬼洼最高处的一块大石头上,
看着脚下那些沉默的坟包,还有远处山坳里冒起的微弱炊烟那是春枝嫂在给动物们煮食。
他手里拿着块硬邦邦的野菜窝头,慢慢地啃着,像在咀嚼石头。一个身影沿着小路走了上来,
是春枝嫂。她手里端着个缺了边的粗瓷碗,碗里放着两个刚蒸好的、热气腾腾的野菜窝头,
比根爷手里那个看着软乎些。她走到根爷常坐的大石头附近,没靠太近,也没说话,
只是把那碗窝头轻轻地放在旁边一块干净点的石头上。然后,
她也看了一眼那片在暮色中显得格外苍凉的乱葬岗,转身,脚步利落地下山去了。
根爷啃窝头的动作停了停。浑浊的目光扫过石头上的粗瓷碗和那两个冒着热气的窝头。
山风呜咽着掠过坟头。他依旧沉默着,继续啃自己手里那块又冷又硬的窝头。只是,
那布满沟壑的脸上,在夕阳的余晖里,似乎有什么极其微弱的东西,松动了一下,
快得让人看不清。他拿起一个还温热的窝头,掰开一小块,放在身边另一个小坟包的土堆前,
像是一种无言的祭奠。然后,他拿起另一个热窝头,慢慢地,一口一口地吃了起来。天,
说变就变。晌午还毒日头晒得地皮冒烟,后半晌就起了风。那风不是好风,带着股土腥味儿,
卷着枯枝败叶,打着旋儿往人脸上扑。铅灰色的云,又厚又沉,像口倒扣的大锅,
压得石窝子喘不过气。根爷抬头望了望天,浑浊的眼珠里映着翻滚的乌云。他没回家,
反而加快了步子,佝偻的腰似乎挺直了一点点,朝着野鬼洼赶。他那把秃毛扫帚攥得更紧了,
指节硌着粗糙的木柄。春枝嫂在院子里也忙开了,扯着嗓子吆喝:“快!都回窝棚里去!
要下大的了!” 她手脚麻利地把几只病弱的猫狗往相对结实点的棚子里赶,
又拖了几块破石棉瓦盖在露天的食槽上。院墙根堆着的干草料,被她用塑料布匆匆蒙上,
压上几块石头。空气里的土腥味越来越重,压过了小院原本的“特殊”气味,让人心头发慌。
暴雨,像憋足了劲的疯婆子,终于嚎叫着砸了下来。不是雨点,是冰雹混着黄豆大的雨滴,
噼里啪啦,砸在屋顶的石棉瓦上,砸在干裂的土地上,砸在乱葬岗***的黄土上。
天地间瞬间白茫茫一片,雨幕连成了墙,风裹着雨,抽得人脸上生疼。野鬼洼首当其冲。
雨水像无数条贪婪的舌头,疯狂地舔舐着本就松散脆弱的坟头土。
根爷缩在一个勉强能挡雨的歪脖子松树下,眼睁睁看着。雨水汇成浑浊的黄泥汤,
顺着斜坡往下冲。几个年岁最久远、根基最浅的小坟包,最先顶不住了。雨水冲刷着根部,
泥土大片大片地塌陷、剥离。终于,“哗啦”一声闷响,一个坟头半边塌了下去!
朽烂的棺木板子被雨水冲开一角,几根灰白色的、形状怪异的骨头混着泥浆,被水流裹挟着,
滚落到低洼处,又被泥泞迅速掩埋。根爷的身体猛地一颤,像被那闷雷劈中了。
他浑浊的眼睛瞬间瞪得老大,里面是惊骇,是痛楚,是某种被彻底撕裂的恐惧。
他再也顾不上暴雨,像一头被激怒的、瘦骨嶙峋的老兽,低吼一声,冲进了瓢泼大雨里!
雨水瞬间浇透了他单薄的旧军绿褂子,紧贴在干瘦的脊背上。他扑到那个塌陷的坟坑边,
泥浆立刻没过了他的脚踝。他扔下扫帚,伸出那双布满老茧和裂口的手,
不顾一切地在冰冷的泥水里摸索、扒拉。他要找回那些被冲走的骨头!
他要填回那些塌陷的泥土!雨水糊住了他的眼睛,他抹一把脸,继续扒,
指甲缝里塞满了黑色的污泥,手指被碎石划破也浑然不觉。
他佝偻的身影在狂暴的雨幕中显得那么渺小,那么无助,却又带着一种近乎疯狂的执拗,
一下,又一下,试图用他那双枯瘦的手,对抗着天地的力量,
守住这方被遗忘的、属于死者的“囫囵窝”。雨下了整整一夜。第二天一早,天放晴了,
石窝子像是被狠狠搓洗了一遍,空气清冽得扎肺。野鬼洼一片狼藉。泥泞不堪,
冲垮的坟头像被撕开的伤口,露出里面腐朽的棺木和散乱的、沾满污泥的白骨。
根爷还在那里,浑身湿透,沾满泥浆,像一个刚从泥潭里捞出来的土俑。
他还在徒劳地用手扒拉着泥土,试图把一根腿骨掩埋回去。他的动作僵硬而缓慢,
一夜的暴雨和寒冷,已经抽干了他本就所剩无几的力气。他嘴唇乌青,脸上是不正常的潮红,
身体微微发抖。马金牙带着几个人,踩着泥泞上来了,皮鞋上沾满了黄泥。他皱着眉,
嫌弃地看着这片狼藉,看着泥人似的根爷,嘴角却挂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冷笑。“哎呀呀!
根爷!您看!我说什么来着?”马金牙声音夸张,带着“痛心疾首”的虚伪,“这破地方,
老天爷都看不下去了!一场雨就塌成这样!多危险!万一砸着人,或者冲下去堵了路,
这责任谁担得起?”他凑近根爷,声音压低,带着威胁的意味,“趁着现在,
赶紧签了协议搬了吧!公司补偿不变!再拖下去,这坟塌完了,骨头渣子都找不齐,
您守着个泥坑还有啥意思?钱也拿不到,图啥?”根爷没理他。
他正费力地想把一块陷在泥里的朽木板子拖出来。听到“骨头渣子”几个字,他猛地抬起头,
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马金牙,那眼神不再是平时的木然,
而是燃烧着一种冰冷的、刻骨的愤怒。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
喉咙里却只发出嗬嗬的嘶哑声。一股腥甜涌上喉头,他剧烈地咳嗽起来,
身体像风中的枯叶一样摇晃。最后,他眼前一黑,一头栽倒在冰冷的泥泞里,
怀里还死死抱着半块从泥里抠出来、磨得光滑的碎碑石。
3 生死边缘春枝嫂的“护生小院”,也被这场暴雨折腾得够呛。窝棚漏得跟筛子似的,
地上积了水,猫狗们挤在没漏雨的角落里瑟瑟发抖。更糟心的是,
马金牙的阴招来了——通往小院的那条唯一的、坑坑洼洼的土路,被几台推土机挖断了!
一道又深又宽的沟壑横在那里,还堆满了新挖出来的泥石。美其名曰:“施工需要,
确保安全”。“放他娘的狗臭屁!”春枝嫂站在沟壑边上,气得浑身发抖。没有路,
她怎么去镇上买便宜的鸡架、麸皮?怎么带生病的动物去看兽医?三轮车根本过不去!
屋漏偏逢连夜雨。也许是淋了雨,也许是环境太恶劣,小院里最弱的那几只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