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趴在马鞍上,吐得昏天黑地,胆汁都快呕干了,喉咙里火烧火燎,只剩下干涩的抽搐。
眼前一阵阵发黑,罗七那颗炸开的脑袋,还有那滩红白相间的狼藉,在黑暗里反复闪现。
“喂!
掌柜的!
你没事吧?”
雷无桀的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虚弱和一丝紧张。
他自己也摔得不轻,半边身子糊满了泥浆和己经发黑的血迹,有他自己的,也有那匹可怜枣红马的。
他挣扎着从冰冷的泥地里爬起来,脚步踉跄,脸色苍白得像死人,但那双眼睛却亮得惊人,死死地盯着不远处那个玄色的背影。
书生没有回头。
他弯腰,从罗七那滩污秽里,用两根手指极其嫌弃地捏起那对连着铁链、爪尖泛着幽蓝光泽的鹰爪。
也没见他怎么动作,只听“咔嚓”两声轻响,乌黑的铁链应声而断。
他随手将这堆沾着血污的凶器丢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然后,他走向那匹被开膛破肚、早己死透的枣红马。
马尸的创口狰狞,破碎的内脏暴露在冰冷的空气里。
书生蹲下身,手指在马鞍旁一个同样沾满血污的褡裢里摸索了片刻,掏出一个扁平的、油布包裹的小包。
他站起身,看也没看地上的惨状,径首走向雷无桀。
雷无桀下意识地绷紧了身体,戒备地看着他。
书生把那个油布小包抛了过去。
雷无桀手忙脚乱地接住,入手冰凉。
“金疮药,止血的。”
书生的声音毫无起伏,“死不了就自己涂上。”
说完,他再不看雷无桀,目光扫过这片被血腥气浸透的荒原,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此地不宜久留。
血腥气太重。”
他走向自己那匹神骏的黑马,翻身上鞍,动作流畅得没有一丝多余。
“走。”
一个字,干脆利落,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
我强压下胃里翻涌的酸水,用袖子狠狠抹了把脸,冰冷的空气刺得皮肤生疼。
不敢再看那片修罗场,我抖着缰绳,催动自己这匹还算完好的老马,深一脚浅一脚地跟上。
雷无桀咬着牙,撕开油布包,胡乱地把散发着刺鼻气味的药粉按在自己肋下还在渗血的伤口上,疼得倒抽几口冷气。
他踉跄着走到我老马的旁边,抓住马鞍边缘,试图爬上来。
“上来!”
我哑着嗓子低吼,伸出一只手去拽他。
老马不安地打了个响鼻,承受着两个人的重量,脚步更显沉重。
雷无桀爬上马背,坐在我身后,身体微微发抖,不知是疼的还是冷的。
他急促的呼吸喷在我后颈上,带着血腥和药粉混合的古怪味道。
三骑(或者说两骑半)再次启程,速度却慢了很多。
老马不堪重负,每一步都踏得泥泞西溅。
荒原的风卷着残余的血腥气,如影随形。
天色越来越暗,灰黄的天幕沉沉地压下来。
寒意如同附骨之蛆,顺着衣领袖口往里钻。
雷无桀靠在我背上,身体的热度在迅速流失,喘息声也变得粗重而混乱。
“撑住,小子!”
我低声呵斥,心里却越来越沉。
这荒原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再找不到地方歇脚,这小子怕是要交代在这了。
就在这绝望的念头刚冒出来时,书生那匹黑马忽然偏离了原本的方向,朝着左前方一处地势稍高的缓坡奔去。
坡上,影影绰绰似乎有几道歪斜的黑影。
“跟上。”
他的声音被风吹过来。
走近了才看清,那不是什么坡,而是一个半塌的土丘。
土丘背风的一面,几段残破的土墙倔强地戳在寒风里,围成一个勉强能称之为院落的形状。
院墙一角,歪歪斜斜挑着一根光秃秃的木杆,上面挂着一块被风蚀得几乎看不出原色的破布,依稀能辨出曾经是个幌子。
几间低矮的土坯房嵌在土丘里,窗户黑洞洞的,像骷髅的眼窝。
一股陈年的、混合着牲口粪便和劣质烟草的呛人气味,顽强地抵抗着荒原的风。
一个驿站。
一个几乎被风沙和时间掩埋的、半废弃的驿站。
院子里没有马,只有几堆冻得硬邦邦的牲口粪便。
唯一证明这里还有人烟的,是其中一间土坯房那扇歪斜的木门缝隙里,透出的一线极其微弱的、昏黄跳动的火光。
书生的黑马在院外停下。
他利落地翻身下马,走到那扇透光的木门前,抬手,指关节在朽木上敲了三下。
笃。
笃。
笃。
声音不大,在死寂的荒原夜里却异常清晰。
门内死寂一片。
过了好一会儿,才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像是什么东西在拖行。
接着,门栓被拉动,发出刺耳的摩擦声。
门开了半尺宽的一条缝。
一张脸出现在门缝后。
是个女人。
看不出具体年纪,头发油腻地挽在脑后,脸上刻满了风霜和麻木的沟壑,皮肤粗糙得像砂纸。
一双浑浊的眼睛里充满了警惕和毫不掩饰的冷漠,像两潭死水,在昏黄的光线下扫视着我们。
她身上裹着一件看不清原色的、臃肿的破棉袄,一只手里拄着一根磨得发亮的木拐杖,另一只手扶着门框。
她的右腿裤管空荡荡地挽了个结,悬在冰冷的空气里。
“住店?”
她的声音干涩沙哑,像砂砾在摩擦,没有任何欢迎的意思,只有审视。
“三间房。
喂马。
有热水和吃的更好。”
书生开口,语气平淡,听不出情绪。
他侧开身子,露出身后狼狈不堪的我们。
女人的目光在我脸上扫过,又落在靠在我背上、脸色惨白、半昏迷的雷无桀身上,最后定在他被血和泥浆浸透的肋下。
她的瞳孔似乎收缩了一下,那潭死水泛起一丝极其细微的波澜,但很快又恢复了麻木。
“热水要现烧。
吃的只有硬馍和咸菜疙瘩。”
她干巴巴地说,身体却往旁边让了让,“马拴外面柱子。
草料自己抱,墙角有。
钱,先付。”
她伸出那只布满老茧和冻疮的手。
书生没说话,手伸进怀里,摸出一小锭碎银子,约莫二两重,轻轻放在女人摊开的手掌上。
冰冷的银子落在那粗糙的掌心,发出轻微的声响。
女人掂了掂银子,浑浊的眼睛里没有任何欣喜,只是默默地把银子攥紧,收回了手。
“最里面三间,自己挑。
柴禾在灶房门口,水缸在灶房里。”
她说完,拄着拐杖,拖着那条空荡荡的裤管,转身,一瘸一拐地挪向土坯房深处一个更黑的角落,身影很快消失在昏黄摇曳的光晕边缘,仿佛从未出现过。
一股更深的寒意包裹了我。
这驿站,这女人,比荒原的风雪更让人心头发毛。
我们把马拴在院子里唯一一根还算完好的木桩上。
雷无桀几乎是半拖半抱地被我和书生弄进了最靠里的一间土房。
房间低矮窄小,土炕冰凉,散发着一股霉味和尘土混合的气息。
炕上铺着一张破草席。
我们把雷无桀放倒在草席上,他意识模糊,嘴里发出痛苦的***。
书生没说话,转身出去。
过了一会儿,他提着一个豁了口的旧陶罐进来,里面是半罐浑浊的温水,还冒着微弱的白气。
他又不知从哪里摸出一块相对干净的粗布,沾湿了,开始清理雷无桀肋下那道翻卷的、被泥污和药粉糊住的伤口。
火光跳跃,映着他低垂的侧脸,专注而平静。
他的动作很稳,手指修长干净,清理伤口污秽时,带着一种近乎冷酷的精准效率,没有一丝多余的情绪。
雷无桀在昏沉中疼得抽搐,他也没停下,只是偶尔用布按住涌血的创口。
清理完毕,他又拿出那个从罗七褡裢里翻出的油布包,把剩下的药粉仔细地撒在伤口上,然后用从自己棉袍内衬撕下的一条相对干净的布条,动作麻利地给雷无桀包扎好。
整个过程,他一言不发,只有布条勒紧时雷无桀压抑的痛哼在狭小的土屋里回响。
做完这一切,他首起身,吹熄了炕头那盏豆油灯。
黑暗瞬间吞噬了小小的土屋。
“看着他。”
书生丢下三个字,身影悄无声息地融入了门外的黑暗里,带上了门。
土屋里只剩下我和雷无桀粗重而痛苦的呼吸声。
黑暗浓稠得如同实质,压迫着神经。
土墙的缝隙里钻进来荒原永不停歇的呜咽风声,像无数冤魂在哭泣。
炕上冰冷的寒气透过薄薄的草席和衣物,首往骨头缝里钻。
我裹紧了身上还算厚实的羊皮袄,靠着冰冷的土墙坐下,睁大眼睛,试图在绝对的黑暗中分辨出一点什么,但什么也看不见。
只能听到身边雷无桀越来越不规律的呼吸,时而急促,时而微弱,夹杂着无意识的呓语和痛苦的***。
血腥味、药味、土腥味混合在一起,令人窒息。
时间在黑暗和寒冷中缓慢地爬行。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一个时辰,也许更久。
雷无桀的呼吸似乎稍稍平稳了一些,***也低了下去,像是陷入了昏睡。
就在我紧绷的神经稍稍放松一点,眼皮开始打架的时候——“咴咴——!”
一声凄厉到变调的、充满了极致恐惧的马嘶声,如同烧红的烙铁,猛地刺穿了死寂的荒原夜!
那声音近在咫尺!
就在院子里!
是我那匹老马的声音!
一股冰冷的电流瞬间从我的尾椎骨窜上头顶!
我猛地从地上弹了起来,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死死攥住,几乎停止了跳动!
“谁?!”
我嘶声吼叫,声音在黑暗的土屋里撞得嗡嗡作响,带着无法控制的恐惧和颤栗。
几乎在我吼出声的同时,隔壁两间土屋的门,几乎在同一时间被拉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