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一刻还晴空朗朗,窑场上空蒸腾着柴火气,晒得人脊背发烫。
下一刻,浓墨般的乌云就从岳麓山那头翻涌过来,眨眼间吞没了日头。
风,带着湘江的湿气,卷起地上的浮尘,打着旋儿扑向鳞次栉比的窑棚和晾坯架。
“要落雨哒!
快些收坯子!”
一声带着浓浓长沙腔的吆喝炸响,是窑头林师傅。
他皮肤黝黑,精瘦得像根老窑柴,此刻正挥舞着胳膊,指挥着窑工们抢收晾晒的素坯。
窑场瞬间乱成一锅滚水。
光着膀子的汉子们吆喝着,脚步匆匆,抱起还带着阳光余温的泥坯就往棚子里冲。
泥坯娇贵,沾不得半点雨水,否则前功尽弃。
空气中弥漫着泥土的腥气和一种火烧火燎的焦灼。
林釉儿就是在这片忙乱中,像只灵巧的雨燕,穿梭在人群和坯架之间。
她约莫十六七岁,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靛蓝粗布衣裙,乌黑的头发用一根木簪简单绾在脑后,露出光洁的额头和一双异常明亮的眼睛。
此刻,那双眼睛里满是专注和急切。
“王伯!
左边第三排最顶上那个莲花盏!
快些!”
她声音清脆,带着少女特有的娇憨,却又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利落。
她一边喊,自己也没闲着,踮起脚尖,小心翼翼地将架子上一个己经勾勒出缠枝莲纹轮廓的素坯抱在怀里。
那坯子胎体匀薄,莲纹线条流畅,显然出自她手,是下了大功夫的。
豆大的雨点终于砸了下来,噼里啪啦,打在窑棚的茅草顶上,激起一片尘土。
地面迅速洇开深色的水渍。
“釉儿!
莫管那些哒!
快进来!”
林师傅在棚子口焦急地喊,雨水顺着他沟壑纵横的脸往下淌。
“就来!
阿爹!”
釉儿应着,怀里紧紧护着那个莲花盏坯,又飞快地扫了一眼架子。
还有几个她画的坯子没收!
她一咬牙,把怀里的坯子往旁边一个刚冲进棚子的工友手里一塞:“李叔,帮我拿稳咯!”
转身又冲进越来越密的雨帘里。
“釉丫头!
你搞么子咯!
淋病哒!”
林师傅急得跺脚。
釉儿顾不上答话。
雨水很快打湿了她的头发和衣衫,贴在身上有些凉,但她心里只惦记着那些泥坯。
那是她的心血,是她用指尖的温度和心中的图样一点点描绘出来的。
尤其是那几个缠枝莲纹的,她总觉得画它们的时候,心里特别静,笔下的线条也格外有灵性,仿佛那莲花能自己生长缠绕一般。
她终于把最后一个坯子抢进棚子,自己也成了落汤鸡。
棚子里挤满了人和坯子,弥漫着湿漉漉的泥土味和汗味。
釉儿抹了把脸上的雨水,顾不上自己,先去看那些坯子。
还好,都安然无恙,只是表面沾了些水汽。
“嬲塞!”
她松了口气,忍不住用长沙话低低骂了一句,带着劫后余生的庆幸。
她走到李叔面前,接过那个莲花盏坯,仔细检查,指尖拂过那流畅的莲纹线条,确认没有损伤,这才真正放下心来。
她对着湿漉漉的坯子,嘴角不自觉地弯起一个满足的弧度,仿佛那不是泥坯,而是什么稀世珍宝。
“你这妹陀,就是个瓷痴!”
林师傅又气又心疼,递过来一块干布,“快擦擦!
莫冻哒!”
釉儿嘿嘿一笑,接过布胡乱擦着头发:“阿爹,你晓得咯,这些坯子淋坏哒,我心痛咧!”
她声音清脆,带着少女的娇憨。
“心痛也莫拿身体开玩笑!”
林师傅瞪她一眼,转头又去指挥人整理坯子,清点损失。
雨越下越大,天地间一片白茫茫。
湘江的涛声似乎也被雨声放大,隐隐传来。
棚子里光线昏暗,只有窑口方向还透出些橘红色的火光,那是正在烧制的窑炉,风雨无阻地吞吐着烈焰。
釉儿抱着她的莲花盏坯,走到棚子边缘,望着外面滂沱的雨幕。
雨水顺着棚檐流下,形成一道水帘。
她伸出手,冰凉的雨水打在掌心,带来一丝清醒。
刚才抢坯子的急切褪去,一种莫名的情绪涌上心头。
她低头看着怀中的泥坯,那缠枝的莲花在昏暗光线下仿佛活了过来,舒展着枝叶。
她总觉得,自己和这些泥土、这些火焰、这些画在泥坯上的纹样,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联系。
就像这雨,来得急,去得也快,但泥土记住了它,窑火蒸腾着它,最终会变成器物上永恒的光泽。
“釉儿,”林师傅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思绪,“莫发呆哒,去后头灶房熬点姜汤,给大家驱驱寒。”
“要得!”
釉儿应声,小心地把莲花盏坯放在干燥安全的地方,又看了一眼那雨幕中朦胧的湘江方向,这才转身,像只轻盈的蝴蝶,钻进了棚子深处更暗的甬道。
湿透的布鞋踩在泥地上,留下浅浅的印记。
棚外,暴雨如注,冲刷着古老的窑场,也仿佛在无声地涤荡着什么。
而在棚内某个不起眼的角落,一个蒙着灰的小陶罐里,盛着釉儿前几日从江边偶然拾得的一种从未见过的、闪烁着奇异幽蓝光泽的釉料矿石。
雨水敲打着棚顶,那罐子里的幽蓝,似乎也随着雨点的节奏,微微闪烁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