荧惑赤着脚踩上去,凉意顺着足底窜上来,与体内微弱的灵气撞在一起,激得他打了个轻颤。
今夜的星空本该是《天轨正经》里记载的“大安之象”。
紫微垣端正如帝座,北斗七星的斗柄精准地指向天枢,每一颗星辰的位置都像被匠人用墨线标过,分毫不差。
至少,在他尚未失明的右眼里是这样。
“荧惑,望气要凝神。”
玄尘的声音从身后飘来,带着剑穗扫过石面的沙沙声。
这位大师兄总是这样,明明脚步声轻得像雾,话语却能精准地敲在人心坎上。
荧惑连忙收敛起涣散的神思,指尖在黄铜星盘上滑动,将天枢星的位置记录在册。
星盘边缘的刻度被摩挲得发亮,那是历代观星学徒留下的痕迹。
他眼角的余光不自觉地瞟向左方,那里,天枢星的光晕正以一种诡异的方式剥落——不是典籍里说的“气衰渐隐”,而是像被无形的嘴啃噬,细碎的光粒簌簌落下,朝着东南方那团暗红雾气飘去。
那团雾气包裹的,是他的本命星,荧惑星。
按师门规矩,观星者需日夜监察本命星的异动,那是映照自身命途的镜子。
可三个月前开始,他的“镜子”就生了锈。
暗红色的雾气里开始翻涌着灰黑色的絮状物,起初像飘带,后来渐渐凝聚成模糊的轮廓,到今夜,竟隐约显出了眼窝的形状。
“师兄,你看荧惑星的雾……”他忍不住开口,话音刚落就被玄尘打断。
“本命星带煞,是你心境不宁所致。”
玄尘走到他身边,玄色道袍上沾着夜露,“师父说你近来总在观星台待到天明,精血耗损过甚,星象自然会显乱象。”
他从袖中取出个青铜小符,符面刻着繁复的星轨纹,“这是镇星符,贴身戴着,能定心神。”
荧惑接过符牌,指尖触到冰凉的金属时,左眼突然像被针扎了一下。
他看见符牌上的纹路活了过来,化作无数条银色的细线,一端缠在符牌上,另一端顺着玄尘的手腕攀上去,钻进他后心——那里,对应着玄尘本命星“文曲”的位置。
更让他心惊的是,这些银线并非只连接着玄尘。
它们从观星台西面八方汇聚而来,有的来自东厢房的弟子居所,有的来自后山的药圃,甚至有几条从紧闭的藏经阁门缝里钻出来,最终齐齐扎进夜空中的星辰里。
天枢星的光晕剥落处,正好插着十几条最粗的银线。
“怎么了?”
玄尘注意到他的脸色发白。
“没、没事。”
荧惑慌忙将符牌塞进怀里,滚烫的符面贴着心口,像揣了块烙铁。
他不敢说自己三个月前偷看禁书《碎轨秘录》时,右眼被书页里涌出的星砂灼瞎,醒来后左眼就总能看见这些“线”。
就像三长老渡劫前,他看见七根染血的银线钉在三长老的本命星上,三天后,那位总是笑眯眯的老人就被天雷劈成了焦炭。
玄尘走后,观星台只剩下他一人。
夜风卷着松涛声掠过耳畔,荧惑颤抖着从石缝里摸出个油布包,里面是他偷偷誊抄的《碎轨秘录》残页。
泛黄的纸页上,蝌蚪状的古文在左眼里扭曲游动,最终组成一行清晰的字迹:“星轨非天定,乃古神骸骨锁。
动其一星,牵其全身,逾界则尸醒。”
他曾以为这是妖言惑众,可此刻看着那些银线,一个可怕的念头钻进脑海:如果星辰是锁,那这些线……是什么?
他咬咬牙,从怀里掏出半截玄黄石刻刀。
这是他趁修缮观星台时偷偷藏的,玄黄石能传导星力,是刻写星图的秘材。
按照《碎轨秘录》里的方法,他将荧惑星与天枢星的坐标输入推演公式,星盘上的光点突然剧烈跳动,组成一幅让他血液冻结的星图——三百年后,紫微垣崩裂如碎玉,荧惑星膨胀成遮天蔽日的巨眼,灰黑色的絮状物化作骨爪撕裂星空。
无数星辰像熟透的果子般坠落,碎裂的星骸里站起一个个覆盖骨甲的巨人,他们的轮廓与观星台供奉的“古神残像”一模一样。
而那些银线连接的凡人,早己化作飞灰,成了滋养星辰尸骸的养料。
“天轨……要断了。”
荧惑捂住嘴,才没让自己喊出声。
冷汗浸透了单薄的道袍,贴在背上冰凉刺骨。
他想起入门时师父说的话:“我观星者,以窥天轨、顺天命为责,逆轨者,天地不容。”
可若天命便是毁灭呢?
《碎轨秘录》的扉页还写着另一句话:“有敢窃天者,以星为棋,以轨为子,可改乾坤。”
荧惑握紧刻刀,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
他要改,哪怕只能让那一天晚来片刻。
他对准星盘上荧惑星的位置,刀尖正要落下,夜空突然掀起狂风。
东南方的暗红雾气剧烈翻涌,那模糊的轮廓猛地转向他,眼窝里亮起两团惨白的光——那不是星芒,更像活物的瞳孔。
“妄改天轨者,当受星罚。”
一个古老的声音首接在他脑海里炸开,不是耳朵听到的,而是像无数星辰同时在意识里碎裂。
剧痛猛地攫住他的右眼,像是有滚烫的星砂顺着眼眶往里灌,他惨叫一声扑倒在地,鲜血从指缝间涌出,滴在玄黄石上,瞬间被石面的纹路吸得干干净净。
就在右眼彻底失去知觉的同时,左眼却变得前所未有的清明。
他看见观星台下方的密室顶,那些银线汇聚成一张巨大的星图,而密室里——本该空无一物的密室里,一百根石柱上绑着一百个外门弟子。
他们大多是和他一样的少年,此刻都陷入昏迷,头顶悬浮着银色的线,线的另一端连着天花板的星图节点。
大师兄玄尘正站在石台前,手里握着柄闪烁着寒光的匕首。
他面前绑着的是上个月刚入门的小师弟,那孩子昨天还塞给他一袋桂花糕,说家乡的桂花开了。
“以精血补星轨,此乃天规。”
玄尘的声音透过石缝传上来,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你们的牺牲,能让天枢星再稳三十年,是天大的功德。”
匕首落下的瞬间,荧惑的左眼流下两行血泪。
他终于明白那些银线是什么了——是用凡人精血和命途编织的锁链,一头拴着修士,一头拴着星辰尸骸。
所谓的“观星悟道”,不过是吸食神尸腐气;所谓的“修补天轨”,不过是用血肉加固囚笼。
而他们这些修士,自诩顺应天命的守护者,其实只是啃食囚笼栏杆的白蚁。
“狗屁天规!”
荧惑嘶吼着抓起刻刀,不再去改那枚小小的荧惑星。
他踉跄着扑到观星台中央的核心星图前,那里刻着整个青冥观辖区的星轨总纲。
刀尖落下,火星西溅。
他没有修改任何一颗星的位置,而是将整张星图,从中央开始,一刀刀地,彻底颠倒了过来。
夜空中,荧惑星猛地炸开,暗红雾气如瀑布般倾泻而下。
天枢星发出刺耳的嗡鸣,挣脱了银线的束缚,拖着长长的光尾朝着相反的方向狂奔。
观星台的石柱发出不堪重负的***,密室里传来小师弟惊恐的尖叫。
荧惑的左眼在一片猩红中,清晰地看见星空的尽头裂开了一条缝隙。
缝隙里,无数双惨白的眼睛缓缓睁开,正透过破碎的天轨,漠然地注视着这个用尸骸和血肉堆砌的宇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