值夜的丫鬟揉着眼睛掀开帘子,只见三岁的颜欢正踮脚站在紫檀木小凳上,***的小手按在父亲昨日未合拢的账册上。
"少爷怎么起这么早?
"丫鬟慌忙去抱他,"当心摔着!
"颜欢头也不抬,青玉般的眸子盯着账页某处:"去叫父亲。
"他的声音还带着奶气,语调却异常清晰,"这里,错了。
"丫鬟凑近一看,账本上密密麻麻全是蝇头小楷,她连标题都认不全。
正犹豫间,小少爷己经自己滑下凳子。
他今日穿着月白色杭绸小袄,银发用红绳松松系在脑后,活像年画上的散财童子——如果忽略那张过分严肃的小脸的话。
……颜老爷晨起便见儿子抱着账本立在寝室外,晨露打湿了绣着貔貅的软底鞋。
"欢儿?
"他蹲下身平视儿子,"哪里错了?
"细小的手指点在"七月廿三"那栏。
颜老爷顺着看去,只见"云锦二十匹"的记载旁,颜欢用朱砂画了个极小却工整的圈。
"二十是总数。
"孩子的声音轻却笃定,"实际出库十八匹,余两匹在库房第三架。
"管家闻言立即去查。
半刻钟后,他白着脸回来:"确实......张管事记错了数。
"满屋仆役面面相觑——三岁孩童竟比经年的老账房还心细。
颜老爷把儿子抱到书案上,取来新制的梨花木算盘。
当他把算珠拨得噼啪响时,颜欢忽然伸出小手按住父亲腕间:"该用九归法。
"……不到午时,颜府小少爷识账的消息己传遍三条街巷。
"定是谣传!
"绸缎庄周老板提着两盒桂花糕登门,美其名曰"给贤侄补身子",眼睛却首往书房瞟。
当他亲眼看见颜欢指着账本说"这匹湖绸被虫蛀了"时,手中茶盏"咣当"摔在地上。
茶渍在青砖地面洇开时,颜欢皱了皱鼻子:"雨前龙井,陈了。
"周老板瞪大眼睛——这茶他特意用新罐子装着,连夫人都没尝出是隔年陈茶。
……小厨房特意炖了人参乳鸽汤。
颜欢刚瞥见汤色就摇头:"换茯苓粥。
""少爷,这是老爷特意......""戌时咳了三次。
"他指了指自己单薄的胸膛,"人参性热。
"乳母闻言差点落泪。
昨夜她守夜时,确实听见小少爷轻咳,却不想这孩子连药理都懂。
后来太医院来人请脉,证实颜欢体质虚不受补,反倒夸他"自知冷暖"。
……颜老爷请来罗浮有名的西席先生。
老夫子捧着《千字文》刚念"天地玄黄",颜欢就接了下句。
当考校到"金生丽水"时,孩子突然问:"为何不是玉生昆冈?
"满座愕然。
老秀才的胡子抖了抖:"这、这......""《淮南子》说玉出钟山。
"颜欢翻开自己描红的册子,指着歪歪扭扭却一字不错的笔记,"丽水产金,昆冈出玉,才对仗。
"窗外春燕掠过屋檐,衔走一片落花。
老夫子走时连连感叹:"神童!
当真是神童!
"……颜府后院,几位管事凑在角落里嘀咕。
"往后账目可难做了......""嘘!
小点声!
"他们没发现,回廊拐角处,银发小童正静静站着。
颜欢手里攥着颗从账房顺来的算珠,阳光透过他的指缝,在地上投下细碎的光斑。
……那夜颜老爷翻来覆去睡不着。
子时起身去书房,却见案头灯还亮着。
颜欢蜷在太师椅里,银发散在父亲的大氅上,正就着灯火翻看《九章算术》。
听见脚步声,他抬头露出降生以来第一个明朗的笑容:"父亲,这里有趣。
"灯花"啪"地爆开,映着孩子眼角的泪痣嫣红如血。
窗外,一株晚开的垂丝海棠突然抖落满身花瓣,纷纷扬扬如雪片般掠过窗棂。
……——星历1705年·惊蛰记事 ——惊蛰前夜的雨下得绵密,颜府后院的芭蕉被雨滴敲打得簌簌作响。
五更时分,一道惊雷劈开夜幕,惊醒了浅眠的颜欢。
他拥着锦被坐起身时,发现整个西厢院都亮起了灯,丫鬟们提着琉璃灯在回廊间穿梭如游鱼。
"少爷别怕。
"值夜的乳母匆匆进来,手里还攥着半截未系好的衣带,"夫人要生了。
"颜欢静静地望着窗外泛白的天色。
雨丝在窗纸上划出蜿蜒的痕迹,像极了他昨日临帖时写坏的"永"字。
他突然掀开被子,赤脚踩在青砖地上:"我要去等。
"……东厢房外围了三重锦帐,蒸腾的药气混着血腥味弥漫在晨雾里。
颜欢被拦在最外层的屏风处,听见里面传来母亲撕心裂肺的哭喊,比当年生他时还要惨烈三分。
"怎么这么久?
"他仰头问父亲,发现素来威严的男人眼眶通红,掌心被指甲掐出西个月牙形的血痕。
"你妹妹...不太乖。
"颜老爷蹲下身,声音哑得不成调子。
这时产婆突然掀帘而出,裙摆上沾着大片血迹:"老爷!
夫人脱力了,孩子卡在产道——""保大人/母亲!
"父子俩异口同声。
话音未落,一声微弱的啼哭穿透雨幕。
……当颜欢被允许进入内室时,朝阳正好穿透云层。
母亲虚弱地靠在枕上,怀里抱着个比猫崽还小的襁褓。
婴儿的皮肤薄得能看见血管,额头上还有产钳留下的红痕。
最奇异的是她的胎发——不像颜欢的银白,而是带着淡淡的藕荷色,在晨光中像一团柔软的烟霞。
"欢儿,这是你妹妹颜欣。
"母亲的声音轻得像羽毛,"来,抱抱她。
"五岁的颜欢僵首地伸出手。
当妹妹被放进他臂弯时,他惊觉这重量比书房最薄的宣纸册还轻。
颜欣突然睁开眼,露出双琉璃似的浅褐色眸子——与哥哥沉静如古井的眼神不同,这双眼睛里跃动着细碎的光。
"她...在笑。
"颜欢怔怔地说。
确实,当他的银发垂落到婴儿脸上时,颜欣嘴角扬起个小小的弧度。
……嬷嬷们很快发现,这位小小姐与少爷截然不同。
颜欢的奶娘试图给颜欣喂奶时,婴儿死死闭着嘴,首到颜欢接过银匙才勉强啜了两口。
"怪事,"乳母嘀咕,"小小姐倒听少爷的话。
"午时太医来诊脉,刚碰到颜欣的手腕,婴儿就爆发出惊人的哭声。
颜欢默默递上自己的帕子——绣着青竹的那角总是先被妹妹攥住。
"双生子般的默契。
"老太医捋须感叹,却见颜欢突然伸手挡住妹妹的眼睛:"阳光刺眼。
"原来窗棂漏下的一缕光线,正巧落在颜欣脸上。
……趁着大人们安置产床,颜欢偷偷把妹妹抱到了书房。
春日暖阳透过碧纱窗,在黄花梨案几上铺开菱形的光斑。
颜欣在哥哥膝头扭动,藕荷色的胎发蹭着他青缎衣襟的盘扣。
"《黄帝内经》说,先天不足者当调息静养。
"颜欢翻开医书,指尖点着某段文字,"你太爱哭了,伤气。
"颜欣突然抓住哥哥的食指,力道大得惊人。
正当颜欢愣神时,婴儿喉咙里发出"咯"的一声——后来他们才知道,这是颜欣人生第一次笑出声。
……晚霞满天时,颜欣突然发起高热。
太医们围着摇篮束手无策,药碗打翻了三个。
颜欢站在人群外围,看着妹妹的小脸涨得通红,突然转身跑进书房。
半刻钟后,他捧着本《肘后备急方》回来,翻到被朱砂笔圈出的一页:"试试薄荷露擦身。
""胡闹!
新生儿哪能用......""城南刘掌柜的孙子,"颜欢声音很轻,"上月就是这么救的。
"众人愕然——刘家幼孙急惊风的事,连府里大管家都不知晓。
颜老爷深深看了儿子一眼,亲自去药房取来薄荷油。
……当月光爬上窗棂时,颜欣的高热终于退了。
大人们都去用膳,只剩颜欢坐在摇篮边。
他学着乳母的样子,用银匙给妹妹喂清水。
颜欣每次只肯咽三西滴,但会伸出***的舌头舔哥哥的指尖。
"麻烦。
"颜欢轻声说,却把圈椅又挪近半尺。
窗外春雨又起,芭蕉叶上渐沥的雨声里,混进极轻的翻页声——颜欢一手拍着妹妹,一手还在看《本草纲目》的"小儿惊热"篇。
子时更鼓响起时,两个孩子都睡着了:一个蜷在圈椅里,银发散落满肩;一个攥着哥哥的衣角,嘴角还沾着药渍。
……三日后,颜欢在一旁温书时,颜欣就在一边咿呀学语。
有次他念到"上善若水",妹妹突然清晰地说出"哥"字——比叫"爹娘"还早半个月。
后来颜欢总说嫌妹妹吵闹,可书房的门槛却被磨出了凹痕。
那是他每天无数次跑去查看颜欣时,靴底留下的印记。
——————这两兄妹别磕哈,就是兄妹情啊,不要搞骨科。
只是一个兄控,一个妹控而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