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知昂曾是长安首富,安史之乱让他一夜赤贫。在西域驼铃叮当的凉州城,
他遇见了胡女李乐怡。她教他用胡麻调出长安没有的香,他教她写汉字念“上邪”。
吐蕃铁骑踏碎河西走廊那夜,他攥着她送的香囊冲到城门:“跟我走!不做生意了,
我们卖胡饼也能活!”---天宝十四载,长安的秋,来得格外肃杀。
风像蘸饱了冰水的刀子,沿着东市宽阔笔直的街道一路刮过来,
呜咽着撞在章记绸缎庄紧闭的雕花木门上,卷起门前零落的几片枯叶,打着旋儿,
又狠狠掼在冰冷的青石板上。章知昂就站在那儿,身上那件价值不菲的湖州丝棉夹袍,
如今空落落地罩着他骤然消瘦下去的身形,在朔风里猎猎作响,透出底下中衣的单薄。
他望着那块悬在门楣正中的金字招牌——“章记绸缎,誉满京华”。曾经何等意气风发,
墨底金字,是父亲耗尽心血挣下的脸面,
也是他章知昂半生汲汲营营、将家业推至长安首富的见证。此刻,那金漆在惨淡的天光下,
竟显出几分刺目的凄惶。几个穿着皂色公服的市署小吏,面无表情地踩着梯子,
正用力撬着招牌四角的榫卯。铁器刮擦木头的“咯吱”声,一下下,钝刀子割肉般,
剐在章知昂的心口上。“动作麻利点!那边封条糊严实喽!”一个尖利的声音响起,
市署的刘主簿拢着袖子站在阶下,脸上是毫不掩饰的鄙夷与不耐。他身后,
几个差役正将盖着猩红官印的巨大封条,“刷啦”一声,牢牢贴在紧闭的门板上。
那鲜红的印记,像一道溃烂的伤口,横亘在章记昔日的光鲜之上。章知昂的嘴唇动了动,
喉咙里干涩得发不出任何声音。数日前,范阳的惊天霹雳传来,安禄山反了!
叛军铁蹄如洪水猛兽,直扑东都洛阳。整个长安瞬间成了惊弓之鸟,物价飞腾,人心惶惶。
他章知昂苦心经营、遍布河北道的庞大绸缎生意网络,一夜之间,尽数被叛军截断、摧毁。
堆积如山的蜀锦、吴绫,成了叛军营帐里的战利品;往来于途的巨额钱款,尽数化为乌有。
巨大的亏空如同深渊,瞬间吞噬了他所有的根基。债主们如同嗅到血腥的鬣狗,蜂拥而至。
昔日称兄道弟的“朋友”,此刻眼神里只剩下冰冷的算计和急于撇清的恐慌。
他身边仅剩的老仆章福,佝偻着背,怀里紧紧抱着一个不大的包袱,
里面是几件换洗衣裳和一点散碎铜钱。老人浑浊的眼睛里蓄满了泪,
看着自家郎君挺直的脊背在寒风中微微颤抖,却终究只是长长地、无声地叹了口气。
世道变了,天塌了。“章大掌柜,”刘主簿踱到章知昂面前,皮笑肉不笑地拱了拱手,
“时运不济,谁也怨不得。这铺子、宅子,按律都得抵给债主。您呐,也甭杵这儿碍眼了。
上头有令,长安城内,凡与河北道有勾连的商贾,为防资敌,一律……”他拖长了腔调,
嘴角向下撇着,“限期离京。”最后四个字,冰冷如铁,砸在章知昂耳中。限期离京?长安,
这座他生于斯、长于斯,承载了章家两代荣辱兴衰的煌煌帝都,
竟已容不下他章知昂立锥之地了么?一股浓烈的血腥气猛地冲上喉头,他死死咬住后槽牙,
才将那口郁结的甜腥强行压了下去。手指在宽大的袖袍里痉挛般地攥紧,指甲深深陷进掌心,
留下几个泛白的月牙印。他没有看刘主簿那张小人得志的脸,目光掠过那被糊死的店门,
越过那些忙着拆卸招牌的吏役,投向长街尽头灰蒙蒙的天空。那里,几只寒鸦聒噪着飞过,
留下几声凄厉的哀鸣。繁华落尽,满目萧然。长安的秋意,从未如此刻骨。
---朔风卷着粗粝的沙尘,没头没脑地扑打着凉州城低矮的土黄色城墙。
城楼上残破的旌旗,在呜咽的风声里,有气无力地招展。这里,是帝国西陲的咽喉,
也是风沙打磨出的边城。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挥之不去的干燥尘土味,
混杂着牲口粪便、烤馕的焦香,以及一种章知昂从未嗅过的、奇异而浓郁的植物辛香。
他裹紧了身上那件早已磨出毛边的旧棉袍,混杂在入城的人流中。从长安一路向西,
跋涉千里,风餐露宿,昔日富甲一方的章大掌柜,如今只剩风尘仆仆和满面倦容。凉州,
是他走投无路下的选择。有同是天涯沦落人的长安旧识曾提过,此地商路虽远,
却因地处西域、吐蕃、回纥几方势力交汇,胡汉杂处,或许还有些残羹冷炙可寻。
城门洞幽深,阴影浓重。守门的兵卒懒洋洋地倚着长矛,目光扫过行旅身上值钱的行囊。
章知昂下意识地按了按藏在胸前内袋里的几小块银饼——那是他最后的家底,是章福临别前,
流着泪偷偷塞给他的。老人自己则留在了关内一处远亲家,说是不愿再拖累郎君。“下一个!
路引!”兵卒粗声喝道,打断了章知昂的思绪。
他连忙递上那张皱巴巴、盖着沿途关隘印章的文书。兵卒草草扫了一眼,
目光落在他洗得发白的旧袍子上,鼻子里哼出一股白气:“长安来的?哼,又一个逃难的。
进去吧!老实点,别惹事!”章知昂低着头,默不作声地挤过城门。眼前豁然开朗,
却又被一种更浓烈的喧嚣和混乱所包围。凉州城的街市,与长安东市的规整、富丽截然不同。
道路歪歪扭扭,两侧挤满了低矮的泥坯房子和支起的各色帐篷。
穿着翻毛皮袄、高鼻深目的胡商,牵着驮满货物的骆驼,慢悠悠地在人群中穿行,
驼***叮叮当当,混着各种口音的吆喝叫卖。“上好的和田美玉,来看看嘞!
”“刚出炉的胡麻馕,热乎着呐!”“波斯毯子,结实耐用!”浓烈的香料气息扑面而来,
呛得章知昂忍不住咳嗽了几声。他茫然四顾,一时竟不知该往何处落脚。
目光无意识地扫过街角一个不起眼的摊子。那摊子很小,只支着一块褪色的粗麻布,
上面整齐地摆放着几堆颜色各异的粉末和颗粒物。摊主是个年轻女子,
穿着胡人女子常见的、用靛蓝粗布缝制的长袍,袖口和衣襟处绣着简单的彩色几何纹样。
头上裹着一块同色的头巾,只露出一张轮廓清晰的脸庞。她的皮肤是健康的蜜色,
被边地风沙磨砺得略显粗糙,却有一双异常明亮的眼睛,像祁连山深处未被污染的湖水,
清澈见底,此刻正带着一丝好奇和善意的微笑,迎上章知昂茫然的目光。她正用一把小木勺,
小心翼翼地从一个粗陶罐里舀出些褐色的粉末,轻轻抖落进一个老妇人摊开的粗布帕子里。
动作娴熟而专注。章知昂的视线,不由自主地被她摊子上那些奇异的香料吸引。
其中一堆深褐色的细小颗粒,散发出的气味尤其独特,带着一种温暖的焦香,
又隐约透出微妙的辛甜,正是他刚才在城门洞外就嗅到的、萦绕整个凉州城的气息。“郎君,
要看看香料吗?自家晒的,味儿正。”女子开口了,声音不高,带着凉州本地口音,
却吐字清晰,像山涧清泉敲打卵石。章知昂迟疑了一下,走近两步。
那股奇特的香气更浓郁了,钻进鼻腔,竟奇异地驱散了几分旅途的疲惫和心中的惶惑。
“这是……?”他指着那堆深褐色颗粒,开口询问,声音因久未言语而有些沙哑。“胡麻籽,
”女子拿起一小撮,摊在掌心递给他看,那蜜色的掌心纹路清晰,“也叫芝麻。炒熟了磨粉,
或者直接撒在馕饼上,最是香。”她顿了顿,又指向旁边一堆颜色更深的粉末,
“这是孜然粉,烤肉去腥膻最好。还有茴香籽、芫荽籽……”她如数家珍,
语气里带着一种朴实的自豪。章知昂捻起几粒胡麻籽,凑近鼻端深深一嗅。
那温厚奇异的香气,瞬间包裹了他。在这陌生的、充斥着风沙和动荡的边城,
这缕来自异域土地的芬芳,竟带来一丝奇异的慰藉,像漂泊的孤舟触到了一块小小的礁石。
他抬起头,看着女子那双清澈坦然的眸子:“这胡麻……怎么卖?”“三文钱一小包。
”女子利落地用一方干净的油纸包好一小撮,递给他,笑容像凉州难得一见的晴空,
干净而温暖,“郎君初来凉州?试试看,撒在热饼子上,保准香掉舌头。”章知昂付了钱,
将那小包胡麻紧紧攥在手心,粗糙的纸棱硌着掌心,
那奇异的暖香却透过纸缝丝丝缕缕地透出来。他点了点头,低声道:“多谢。
”他转身汇入嘈杂的人流,带着那包小小的香料,也带着初到凉州第一缕微弱的暖意,
去寻找一个能容身的角落。身后,那胡人女子清澈的目光似乎在他背影上停留了片刻,
随即又转向了下一位顾客。驼***、叫卖声、风声依旧,凉州城用它粗粝而包容的怀抱,
接纳着又一个失魂落魄的异乡人。---凉州城的冬天,是刀子刮骨的冷。
章知昂栖身的小土屋,四壁漏风,靠一个半死不活的炭盆勉强维持着一点可怜的暖意。
白日里,他在西市最偏僻的角落,支了个勉强能称为摊子的破木板,
上面堆着些廉价的针头线脑、粗劣的陶碗瓦罐,都是从本地小作坊趸来的货色。生意惨淡,
入不敷出。他昔年打理绸缎庄、精于计算、长袖善舞的本事,在这片粗粝的土地上,
在那些只认金银和实物的胡商、兵卒眼里,显得苍白无力。他只能笨拙地学着吆喝,
学着讨价还价,学着忍受白眼和呵斥。长安的锦缎华服,玉盘珍馐,都成了隔世的梦魇。
唯有夜深人静,炭火将熄,寒气从四面八方渗入骨髓时,他才从贴身的内袋里,
摸出那包早已干瘪的胡麻籽,凑到鼻端深深嗅闻。那温厚奇异的香气,
是这冰冷异乡唯一能抓住的暖意,是那个街角摊子上女子清澈眼神的余温。
他记得她叫李乐怡,后来在西市辗转打听过,知道她是城西一家小香料铺子老板的女儿,
是胡汉通婚的后代。这天午后,西市的风卷着雪沫子,抽在脸上生疼。章知昂裹紧破棉袍,
守着几乎无人问津的摊子,腹中饥鸣如鼓。斜对面一家胡人开的食肆里,
刚出炉的馕饼热气腾腾,混合着浓郁肉香和香料的气息,霸道地飘散过来。
章知昂的胃狠狠抽搐了一下,他下意识地摸了摸怀里仅有的几枚铜钱,终究没舍得去买一个。
他低下头,从怀里掏出那个小小的油纸包,捻了几粒胡麻籽放进嘴里,慢慢咀嚼。
干涩的颗粒在齿间碎裂,释放出那熟悉的、令人心安的焦香。“噗嗤——”一声极轻的笑,
带着少女的清脆,自身旁响起。章知昂猛地抬头。李乐怡不知何时站在了他的摊子前。
她穿着件厚实的靛蓝色棉袍,领口翻出一圈雪白的羊毛,衬得她蜜色的脸庞愈发明丽。
她挎着个小竹篮,里面放着些瓶瓶罐罐,显然是出来送香料或采买的。此刻,
她那双湖水般的眸子弯成了月牙,正笑盈盈地看着他,嘴角噙着一丝善意的揶揄。“章郎君,
”她声音清亮,带着点凉州姑娘的爽利劲儿,“再香的胡麻,干嚼也咽不下去呀?饿了吧?
”章知昂脸上瞬间***辣的,窘迫得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
他慌忙将剩下的胡麻籽塞回怀里,手忙脚乱地想把破油纸藏好,动作笨拙又狼狈。
“李…李姑娘,见笑了。”李乐怡却毫不在意他的窘态,反而走近两步,放下竹篮,
变戏法似的从里面拿出一个油纸包。一打开,是两张烤得金黄、还微微冒着热气的胡饼。
那饼子厚实,表面坑坑洼洼,却撒着一层厚厚的、深褐色的粉末——正是他熟悉的胡麻粉。
浓郁的焦香混合着面饼的麦香,瞬间盖过了周围所有的味道,霸道地钻进章知昂的鼻腔,
引得他腹中又是一阵雷鸣。“给!”李乐怡大大方方地将一张饼递到他面前,笑容坦荡,
“自家烤的,尝尝?胡麻多撒了,按我们胡人的法子,得趁热吃才最香!
”章知昂看着眼前金黄喷香的饼,又看看李乐怡那双盛满真诚笑意的眼睛,
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他伸出手,指尖有些微颤,接过那张沉甸甸的胡饼。
温热的触感透过油纸传来,直熨帖到冰冷的心底。“谢…谢谢姑娘。”他声音干涩。
李乐怡自己也拿起一张饼,毫不见外地在他摊子旁一块还算干净的石头上坐下,
大大咬了一口,满足地眯起眼,含糊不清地说:“唔…这才对嘛!天寒地冻的,
光靠闻味儿哪能顶饱?我瞧你总一个人守着这摊子,怪冷清的。”章知昂学着她的样子,
小心地咬了一口饼。滚烫、厚实、筋道的面饼混合着被烘烤得恰到好处的胡麻籽,
那奇特的焦香瞬间在口腔里爆炸开来,带着一种粗犷又踏实的满足感,
迅速驱散了四肢百骸的寒意和饥饿的绞痛。他从未觉得一张简单的饼能如此美味。
“生意……不好做。”他低着头,慢慢咀嚼,含糊地应了一句,
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苦涩。李乐怡咽下口中的饼,侧头看他,
明亮的眼睛里带着一丝了然:“凉州就这样,啥都讲个实在。你这针头线脑的,卖相不行,
得吆喝!嗓门得大,还得会说。”她顿了顿,狡黠地眨眨眼,“要不……你帮我个忙?
我教你个法子,保管比你干嚼胡麻顶用多了!”章知昂一愣,抬起头。
李乐怡指着不远处一个卖烤羊肉串的胡人摊子,那摊子前围了不少人,炭火哔剥,烟雾缭绕。
“瞧见没?阿史那大叔的烤肉为啥生意好?除了肉新鲜,就靠他那一手撒香料的功夫!
”她压低声音,带着点小得意,“他那香料罐子里的方子,还是我阿爹帮忙调的呢!
里头就有我家铺子特制的胡麻粉和孜然粉!”章知昂顺着她的目光望去,
只见那络腮胡子的胡人大叔,烤肉快熟时,抓起一把混合好的香料粉,手腕灵活地一抖一扬,
褐色的粉末均匀地落在滋滋冒油的肉串上,瞬间腾起一股令人垂涎欲滴的浓烟异香,
引得食客们纷纷叫好。“你这摊子,光摆着不行,”李乐怡转回头,认真地看着章知昂,
“你得让路过的人闻着味儿!弄个炭盆,不拘烤点什么,哪怕就烤几个干饼子,
撒上我家的香料粉!那香味儿一飘出来,保管有人围过来看!人一围过来,
瞧见你摊子上别的东西,兴许就顺手买了呢?”她的话语像一道光,
骤然劈开了章知昂眼前混沌的迷雾。是啊!在长安,
他讲究的是货品的品质、店面的排场、人脉的疏通。可在这凉州,
在这最底层挣扎求生的市井里,生存的法则是如此直接而粗粝——你得先抓住人的鼻子和胃!
他望着李乐怡亮晶晶的、充满鼓励的眼睛,又低头看看手中金黄喷香的胡饼,
心中那沉沉的、冰冷的郁结,仿佛被这缕奇异的焦香和少女毫无保留的热忱,
悄然融化开了一道缝隙。“好。”他抬起头,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
带着久违的、破土而出的力量,“我试试!”---日子在凉州城的风沙里,
像西市后巷那架破旧的水车,吱吱呀呀,沉重而缓慢地转动着。
章知昂听从了李乐怡那看似简单却直指要害的主意。他用最后一点积蓄,淘换了一个旧陶盆,
又从城外的樵夫那里买来些便宜耐烧的柴炭。就在他那寒酸摊位的旁边,
支棱起了另一个更小的“摊子”——一个冒着烟、散着热气的简陋烤炉。
起初烤的只是最普通的死面饼子。当饼子在炭火炙烤下渐渐鼓起焦黄的气泡,
章知昂便学着李乐怡教他的样子,
笨拙地抓起一小把混合好的香料粉那是李乐怡特意从自家铺子给他配的,胡麻粉占了大半,
混着磨碎的孜然、小茴香,手腕有些生涩地一扬。褐色的粉末纷纷扬扬落下,
沾在滚烫的饼面上,瞬间被油脂浸润,“滋啦”一声轻响,
一股混合着谷物焦香与浓郁辛香的奇异味道,猛地升腾起来,
霸道地撞进周围每一个行人的鼻腔。“嚯!什么味儿?这么香!”“那中原人烤的饼子?
撒的什么仙丹?”“闻着倒比阿史那家的烤肉还勾人……”议论声、吸鼻子的声音,
伴随着好奇的脚步,开始向章知昂的角落聚拢。他强压下心头的紧张,学着胡商的样子,
用生硬的凉州方言吆喝起来:“胡麻香饼!热乎出炉!三文钱一个!尝尝鲜嘞!
”这别开生面的“香味招牌”立竿见影。原本门可罗雀的针线摊前,渐渐有了人气。
买饼的人多了,总有人顺带瞥一眼他那些针头线脑、陶碗瓦罐,问个价,竟也零星卖出些去。
虽然依旧清贫,但每日卖饼所得,总算能让章知昂吃上几顿热乎饭,
不必再靠干嚼胡麻籽硬撑了。李乐怡成了他这小小“烤饼事业”最热心的顾问和供应商。
她时常挎着竹篮过来,有时是送来新调配好的香料粉,有时是自家做的馕饼让他学着烤制,
更多时候,就是坐在他旁边那块石头上,看着他笨拙地翻动饼子、撒料,
然后毫不留情地指出他的“技术缺陷”。“火太急了!饼子外面焦了,里头还生着呢!
得像这样,慢慢烘……”她说着,干脆利落地从他手里夺过夹饼子的长木筷,亲自示范。
纤细却有力的手腕翻动,动作流畅自然,带着一种与生俱来的、与火与食物打交道的熟稔。
“撒料不能光撒一面!翻过来,这边也得撒!要匀!你看你,这边厚得像糊墙,
那边稀得能跑马!”她皱着鼻子,指着章知昂烤糊的一块饼,毫不客气地数落。
章知昂起初被她这直白的“教导”弄得面红耳赤,窘迫不已。但看着她专注而明亮的侧脸,
感受着她话语里那份毫无保留的、近乎粗鲁的真诚,
那份因破产流落而生的沉重自卑和疏离感,竟在这烟火缭绕、饼香四溢的方寸之地,
一点点被熨帖、被融化了。他像个最用功的学生,认真地听着,笨拙地模仿着。渐渐地,
他烤出的饼子,焦黄均匀,松软适中,撒料也均匀得多了。生意稍好时,
章知昂会特意留两个烤得最好、撒料最足的胡饼,等李乐怡来时塞给她。李乐怡也不推辞,
接过来就啃,一边吃一边含糊地夸:“嗯!这次火候对了!香料味儿也进去了!章大掌柜,
出师啦!”章知昂看着她被饼子塞得鼓鼓囊囊的腮帮子,像只贪食的松鼠,
忍不住也弯了嘴角。这笑容,是自离开长安后,第一次真正发自内心地爬上他疲惫的脸庞。
一个难得的晴日午后,阳光难得慷慨地洒在西市脏乱的街面上。生意清淡,两人坐在摊后,
守着炭盆的余温取暖。
章知昂看着李乐怡竹篮里那些写满了奇异符号的账本那是胡商常用的粟特文记账法,
忽然开口:“乐怡,你想学认汉字吗?”李乐怡正百无聊赖地用树枝拨弄着炭灰,闻言一愣,
抬起头,眼睛里瞬间迸发出惊喜的光彩:“真的?你肯教我?
”她一直羡慕那些能读会写汉文的人,那似乎是通往另一个更广阔、更“文雅”世界的钥匙。
“嗯,”章知昂点点头,随手捡起一根烧黑的细柴枝,在旁边的泥地上划下两个端正的楷字,
“你看,这是你的名字——李、乐、怡。”李乐怡立刻凑过去,蹲在地上,
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那三个陌生的符号,仿佛要将其刻进心里。
“李…乐…怡…”她跟着章知昂的指点,一字一顿地、生涩地念着,
蜜色的脸颊因兴奋而泛红。章知昂又写下一个“胡”字:“这是胡,胡人的胡。
”李乐怡用力点头,手指在虚空中笨拙地描摹着笔画。接着,章知昂顿了顿,
手中的柴枝在泥地上缓缓移动,留下两个更复杂些的字迹:“上…邪…”“上…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