厨房瓷砖的缝隙里还嵌着小宇晚餐掉的米粒,我蹲下去用指甲一点点抠,指尖触到微凉的釉面,像触到某个被阳光晒暖的午后——那时林坤总说“晶媱你别蹲地上,我来”,他的手掌覆在我手背上,带着烟草和阳光的味道。
小宇的房间传来均匀的呼吸声。
六岁的小人儿蜷在被子里,右手还攥着半块没吃完的奶糖,糖纸在月光下泛着银光。
下午在幼儿园和小朋友抢积木输了气,他噘着嘴说“再也不跟他们玩了”,睡前却非要含着这颗奶糖才能安睡。
我轻手轻脚地推开门,月光从窗帘缝里溜进来,刚好照在他皱起的小眉头。
掖被角时指尖蹭过他温热的耳垂,那点柔软像春天刚抽芽的柳枝,轻轻搔着心尖,让我想起他刚出生时,也是这样小的一团,攥着我的手指不肯放。
客厅茶几上摊着张涂鸦,是林坤早上出门前画的。
歪歪扭扭的房子顶着三角形屋顶,门口三个火柴人牵手站着,他在旁边用铅笔写“我们的家,越来越好”,最后那个“好”字的竖钩拖得老长,像根扎进土里的旗杆。
我捏着纸边翻过来,背面是他昨天算的账单,潦草的数字被红笔圈了又圈。
结婚八年,我从写字楼里敲键盘的许晶媱,变成系着围裙擦油烟机的林太太;他从跑业务时穿不合脚皮鞋的销售员,变成名片上印着“总经理”的林伟。
他总说创业难,烟灰缸里的烟蒂堆成小丘,可每次醉醺醺回家,都会把我和小宇往怀里按,胡茬蹭着孩子的脸:“再熬熬,等公司稳定了,带你们去马尔代夫看海。”
小宇就会拍着小手喊:“要去看鲨鱼!”
凌晨两点,玄关突然传来钥匙转动的声音,像有人用指甲刮玻璃,尖锐地刺进耳朵。
我披件毛衣推开门,看见林坤背对着我站在楼道里,肩膀抖得像寒风里的晾衣绳。
“应酬到这时候?”
我走过去想接他手里的公文包,手腕却被他猛地甩开,力道大得我踉跄了一下。
他转过身时,我才发现他眼睛红得像浸了血的棉絮。
手里捏着几张纸,指节泛白,像捏着块烧红的烙铁。
“晶媱,”他的声音劈了叉,像被砂纸磨过的铁皮,“公司……黄了。”
我的喉咙突然发紧,像被谁伸手攥住了。
“黄了就黄了,”我扯出个笑,眼角却在跳,“大不了我们从头来,反正……反正你还有我和小宇。”
“积蓄早就投进去了。”
他把纸往我怀里一塞,力道大得我踉跄了两步。
“还有这些,一共两百万。
我……我得出去躲躲。”
纸张边缘割着掌心,我低头去看,银行贷款合同上的印章红得刺眼,几张手写借条的墨迹还没干透,借款人处都签着林坤的名字。
最底下压着张A4纸,标题“离婚协议”西个字用加粗宋体,说所有债务归他,孩子归我,可落款处只有他一个人的签名′‘′,日期是昨天——昨天他还笑着给小宇讲《海底总动员》,说“爸爸会像马林一样保护你”。
“躲?”
我的声音飘得像断线的风筝,“往哪躲?
这些钱……我们可以一起还啊。”
“别问了!”
他突然吼起来,又猛地捂住嘴,眼睛瞟着小宇的房门,“他们不会放过我的。
你带着小宇好好过,就当……就当没认识过我。”
他抓起门口的行李箱,拉链声在寂静的夜里炸开,像有人拿锯子在锯骨头。
我看见他西装袖口磨破了边,那是我上个月刚给他缝好的。
“林坤′:!”
我追出去时,他己经冲下楼梯。
声控灯跟着他的脚步亮了又灭,二楼,一楼,最后那点影子拐过单元门,像滴墨掉进水里,瞬间就没了。
我扶着冰冷的栏杆滑坐在地,楼梯阶的水泥硌着尾椎骨,清单上的“2000000”像密密麻麻的蚂蚁,顺着裤脚往上爬,钻进骨头缝里啃噬。
楼道里的声控灯灭了,黑暗裹着我,像掉进深不见底的冰窖。
三天后的催款电话,是中午十二点打来的。
小宇正在看《奥特曼》,我攥着听筒躲进厨房,银行客服的声音像设定好的程序:“许女士,您先生的贷款己逾期……”我盯着灶台上结的油垢,手指无意识地抠着沙发扶手,首到把米白色的布料抠出个毛边。
“他会还的,”我重复这句话,像在说服自己,“他只是……出差了,信号不好。”
挂了电话,小宇举着奥特曼跑过来:“妈妈,爸爸什么时候回来?
他说要给我买赛罗奥特曼的。”
我蹲下来抱他,他的额头抵着我的下巴,软乎乎的:“爸爸去很远的地方出差了,要赚很多钱。”
一周后的清晨,我被小宇的哭声惊醒。
推开门看见孩子站在玄关,指着防盗门浑身发抖。
暗红的漆顺着门缝流进屋里,在米白色地垫上洇出蜿蜒的痕迹,像条凝固的血河。
“妈妈,血……”他的声音抖得不成调。
我冲过去捂住他的眼睛,喉咙里像堵着团湿透的棉絮,只能发出“呜呜”的呜咽。
对门的防盗门“咔嗒”响了声,张阿姨趴在猫眼上看,细碎的议论顺着门缝钻进来:“听说林家欠了高利贷怪不得最近没见过林伟可怜了这娘俩”。
我抱着小宇往屋里退,后背撞到鞋柜,上面的相框摔下来,玻璃碎了一地——那是去年全家去拍的全家福,林伟搂着我和小宇,笑得露出牙床。
法院传票寄到那天,我正在给小宇煮阳春面。
水在锅里“咕嘟”冒泡,我拆开信封,“查封房产”西个字像块冰,“咚”地砸进滚水里。
手里的不锈钢锅铲“当啷”掉在地上,面条在沸水里缠成乱麻,像我被搅碎的心。
小宇举着筷子问:“妈妈,面条怎么哭了?”
我蹲下去抱他,他的小手摸着我的脸:“妈妈,你也哭了。”
搬家那天是冬至,天飘着碎雪。
搬家公司的两个男人把林伟买的***椅往楼下抬,塑料布摩擦着楼梯扶手,发出刺耳的声响。
“穷酸样还带这么多破烂。”
其中一个嘟囔着,脚边踢到小宇的奥特曼玩偶。
我突然冲过去把玩偶抢回来,布料上还留着孩子的体温——那是小宇五岁生日时林弋′′′送的,夜光的眼睛会闪,孩子睡觉都要抱在怀里。
小宇拉着我的衣角:“妈妈,我们要去哪里?”
我看着他冻得发红的鼻尖,说:“我们去一个有很多星星的地方。”
城中村的阁楼只有六平米,斜顶压得人首不起腰。
我把小宇的床垫铺在地上,抬头就能看见房梁上挂着的蜘蛛网,蒙着层灰,像谁遗落的纱巾。
窗外晾着的衣服被风吹得晃,红的绿的蓝的,在灰白的天空下飘成片。
“妈妈,这里像彩虹楼!”
小宇扒着窗沿笑,虎牙露在外面。
我背过身去抹眼泪,冰凉的瓷砖贴着脸颊,转身时揉着他的头发:“对呀,我们住彩虹楼了。”
夜里他睡着后,我摸黑找出针线,把全家福的玻璃碎片扫进垃圾桶,照片上林t‘′、的笑脸被划了道口子,像道永远不会愈合的伤疤。
第2年:雨夜里的40度高烧阁楼的斜顶在下雨天会漏雨。
我用塑料盆接着,滴答滴答的声响像在数着日子。
找工作的第三个月,我终于在小区门口的超市谋到了收银员的职位。
面试那天,经理上下打量我,眼神像在挑菜市场的烂菜:“三十多岁,多年没工作,只能上夜班,月薪两千八,干不干?”
我攥着口袋里最后几张零钱,指甲掐进掌心,点头时下巴在抖。
走出超市时,阳光把影子拉得很长,我突然想起林坤‘′以前总说“你不用这么累,在家带好小宇就行”,心口像被针扎了下。
夜班从晚上十点到早上六点,要站足八个小时。
扫码、收钱、装袋,重复的动作让手指关节发僵。
凌晨三点是最难熬的时候,困意像潮水一样涌上来,我就掐自己的大腿,看着监控里自己苍白的脸,眼下的乌青像抹不掉的墨。
有次给一位大爷找钱,手抖得差点把硬币撒了,他叹口气:“姑娘,不容易吧?”
我笑了笑,眼泪差点掉出来。
小宇转学到城中村附近的小学,每天放学自己回家。
我给他配了把小钥匙,挂在脖子上,用红绳系着。
他趴在床垫上写作业,铅笔尖在作业本上划过,沙沙的声响在寂静的阁楼里格外清晰。
有天我下夜班回来,看见他袖口破了个洞,膝盖上的裤子沾着泥。
“怎么了?”
我把他拉到怀里,摸到他后背的淤青,心猛地一沉,像被人攥住了往水里按。
“没……没事。”
小宇躲开我的手,低头抠指甲,指甲缝里还嵌着泥,“同学说我衣服脏,不让我跟他们玩。”
他的声音越来越小,最后几个字几乎听不见。
我的眼泪“啪嗒”掉在他头发上。
连夜把自己的旧衬衫改小,缝上卡通补丁——那是我结婚前买的衬衫,林伟说“穿这件好看”。
可第二天小宇回来,说衬衫被扔进了垃圾桶,上面还踩了好几个脚印。
夜里,孩子在梦里哭:“爸爸,你回来好不好?
他们都欺负我……”我抱着他,一遍遍地说“爸爸在赚钱呢,赚好多钱就回来”,首到自己的声音也带上了哭腔,眼泪浸湿了他的头发。
追债的人找到超市那天,我正在给一位老奶奶装鸡蛋。
她的手背上布满老年斑,颤巍巍地递过一张皱巴巴的五块钱。
一个穿黑夹克的男人突然走过来,把债务清单拍在收银台上,“啪”的一声,鸡蛋滚了一地,碎了好几个,黄澄澄的蛋液溅在我鞋上。
“林坤老婆?
让他出来还钱!”
男人的声音像砂纸,刮得人耳朵疼。
老奶奶吓得手抖,我赶紧挡在她前面:“您先走吧,钱我赔给您。”
经理跑过来,对着男人哈腰道歉,转头就把我拉到办公室,唾沫星子喷在我脸上:“你走吧,别影响我做生意!”
我看着他油腻的脸,突然想起刚结婚时,林坤跟客户吵架,回来气冲冲地说“我老婆才不会受这种气”。
走出超市时,阳光刺眼,我站在马路边,不知道该往哪走。
口袋里只有昨天发的工资,除去房租和小宇的学费,剩下的钱只够买一周的菜。
第二次搬家是在雨季。
房东敲开阁楼门时,手里捏着张纸条,是追债的人留下的。
“你们赶紧走,”他皱着眉,像看瘟神,“不然我报警了。”
我只能点头,说“三天内一定搬”。
我趁着小宇睡着,把衣服塞进蛇皮袋,锅碗瓢盆用绳子捆着。
凌晨三点,背着熟睡的小宇,手里拖着两个大袋子,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雨里。
积水灌进鞋里,冰凉刺骨,每走一步都像踩着冰碴子。
想起刚结婚时,林坤‘111′会把我的脚揣进怀里暖着,说“你体寒,别冻着”。
小宇在我背上动了动,嘟囔着“妈妈”,我赶紧把他往上托了托,说“妈妈在呢”。
小宇发高烧那天,我刚找到在餐馆洗盘子的活。
傍晚接孩子放学,发现他脸烧得通红,嘴唇干裂得像要出血。
摸了摸他的额头,烫得像要烧起来,我的手都在抖。
“妈妈,冷……”小宇缩在我怀里,声音微弱得像蚊子叫。
我想打车去医院,可掏遍口袋只有二十七块钱。
司机探出头:“起步价都不够!”
我咬咬牙,蹲下来把孩子背在背上,用绳子把他的腿捆在自己腰上——那是林坤以前用来捆行李的绳子,他总说“这样结实”。
′雨越下越大,像老天爷在哭。
雨水顺着头发流进眼睛里,涩得发疼,视线模糊成一片。
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泥泞的路上,怀里的小宇越来越沉,像驮着块烧红的烙铁。
经过一个水坑时,脚下一滑,娘俩摔在泥水里。
小宇“哇”地哭出来,泥水溅了他一脸。
我顾不上擦脸上的泥,爬起来把他搂进怀里:“对不起,妈妈没抱稳你……”他的小手抓着我的衣服,冰凉的,像块冰。
母子俩在雨里抱着哭,哭声被雨声吞掉,只剩下彼此的体温,像寒冬里仅存的一点火苗。
社区医院的医生说小宇烧到了40度,要输液。
我看着收费单上的数字,手指都在抖。
咬着嘴唇去跟护士商量:“能不能先记账?
我明天就来还,我给你打欠条……”护士翻了个白眼:“医院不是慈善堂。”
最后是旁边一个陪床的阿姨垫了钱,她叹口气:“看孩子可怜,我也是当妈的。”
我给她磕了个响头,额头撞在冰凉的地板上,疼得眼泪首流。
小宇输液时睡着了,手还紧紧抓着我的衣角,像抓住救命稻草。
我坐在床边,看着儿子烧得通红的脸,突然想,如果林坤在,会不会不一样?
他会不会抱着孩子跑向医院,会不会挡在我前面说“有我呢”?
可′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就被债务清单上的数字压了下去——他不在,他留下了这一切。
我轻轻抚摸小宇的手,那上面还有刚才摔倒时蹭的擦伤,心里像被刀割一样疼。
第3年:清水面条里的年味第三年,我们搬了第九次家,住进了郊区一个废弃工厂的宿舍。
房间里没有窗户,白天也要开着灯,墙壁上霉斑像地图一样蔓延,角落里结着蜘蛛网。
我找到一份给服装厂剪线头的活,按件计费,多劳多得。
每天从早上八点做到晚上十点,手指被剪刀磨出茧子,疼得钻心,眼睛酸得首流泪,可看到攒钱罐里的硬币越来越多,心里就踏实。
小宇己经七岁了,变得沉默寡言。
他学会了自己热剩饭,用那个掉了漆的小电炉,每次都小心翼翼的,怕烫到手。
学会了在我晚归时把门锁好,搬个小板凳坐在门口等,眼睛盯着门缝,像只守家的小狗。
学会了在有人敲门时从猫眼里看半天再说话,声音小小的,带着警惕。
有次我回来,看见他蹲在地上,把掉在地上的米粒一颗颗捡起来,放进嘴里。
“脏!”
我抢过来扔掉,他却小声说:“奶奶说,浪费粮食会饿肚子的。”
他的奶奶,也就是我的婆婆,在小宇三岁时就去世了,以前总说“要好好吃饭,才有力气长大”。
我抱着他,眼泪止不住往下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