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饿殍遍地的青溪镇
苏婉清没再躺着,她坐起身,手指先摸了摸女儿的额头,烫得像炭火。
她解开棉袄,把孩子往怀里拢了拢,用体温压那股邪热。
她低头看了眼腕上的红绳,褪了色,边角磨得起了毛,可结打得牢。
她轻轻把它绕紧一圈,没说话,只把苏念背到身后,用破旧的蓝布包袱裹住,再拿麻绳在胸前十字绑牢。
门一开,冷风卷着雪碴子扑进来,她低着头,踩进雪里。
巷子泥泞,雪化了又冻,脚印刚落下就结了一层薄冰。
她走得慢,每一步都稳,肩上的孩子轻得像片枯叶。
半道上遇见阿娟,拎着空桶从井边回来,见她这模样,愣了一下,想绕开。
“阿娟。”
苏婉清声音哑,却没停步,“一碗热水,我替你补三天工分。”
阿娟顿住,回头看看她肩上的孩子,又看看她冻得发紫的手。
她没吭声,转身从桶里倒了半碗温水递过来。
碗底磕过灶台,边缘一道裂口,苏婉清接过时,指尖蹭到碗底——那里刻了个字,歪歪扭扭,像孩子写的,是个“铭”字。
她没多想,低头吹了吹热气,喂苏念抿了一小口。
孩子呛了一下,咳得厉害,她轻轻拍背,把碗还回去。
阿娟接过碗,低着头说:“队里说……病的排后头领粮。”
“我知道。”
苏婉清嗓音平,“我赶早。”
阿娟没再说话,转身走了。
雪地上留下两行脚印,一深一浅,很快被新雪盖住。
晒谷场的旗杆下,人群挤成一堆。
姜远诚穿着厚呢子大衣,站在石台上,手里拿着花名册。
他翻了一页,抬头时目光扫过人群,最后落在苏婉清身上。
“苏婉清,”他念名字,声音不高不低,“上月缺勤三日,扣减口粮三分之二,今日只领半簸箕豆种。”
没人出声。
苏婉清往前走了一步,接过生产队发的粗布簸箕,低头去接粮。
粮管员舀了一小半黄豆倒进去,豆子在簸箕里滚了滚,沉甸甸的。
她刚要退开,姜远诚忽然抬脚,鞋尖一勾,簸箕翻了。
黄豆撒了一地,顺着斜坡滚进旁边的污水沟。
沟里积着雪水,混着猪粪和烂菜叶,豆子落进去,瞬间沾了黑泥。
人群哄笑起来。
“哎哟,手抖了?”
姜远诚皱眉,语气惋惜,“可惜了,这可是春播的种。”
苏婉清没看他,也没说话。
她蹲下身,从袖口撕下一块破布,把沟边还能捡的豆子一颗颗裹起来。
布吸了污水,沉得发黑,她手指冻得发僵,指甲缝里渗出血丝,混在泥里看不清。
有人笑出声:“还捡?
泡过粪水的豆子能吃?”
她抬起头,目光扫过说话那人,又看向姜远诚:“豆子泡三日还能发芽,人饿三日,命就没了。”
笑声戛然而止。
姜远诚脸色微变,却只笑了笑:“你倒会说。
可规矩是规矩,怠工就得罚。”
她没再争,抱着那包湿豆转身就走。
背后议论声嗡嗡响,像苍蝇绕耳,她没回头。
回到屋里,天己大亮,但屋子里还是黑的。
她把湿豆倒在破盆里,用雪水一遍遍搓洗,首到黑水变清。
洗到最后,手指裂了口,血混在水里,她也不停。
灶膛里塞着几根枯草,点不着。
她翻出半块红薯,切成薄片,和洗过的豆子一起熬。
锅盖没盖严,热气从缝隙里钻出来,苏念在炕上哼了一声,翻了个身。
“娘。”
她小声叫。
“在呢。”
苏婉清掀开锅盖,舀了一勺米糊,吹凉,喂进女儿嘴里。
苏念吃得慢,嘴角漏了一点。
她拿袖子擦了,又喂下一口。
等孩子吃完,睡熟了,她才把锅底那点糊刮下来,自己吃了。
天快黑时,她找出一件破袄,准备缝补换工分。
针线盒是空的,只剩一根针、一团灰线。
她翻找旧布,想垫补内衬,手指忽然碰到一块硬布角——是从湿豆里带回来的,裹豆子的破布中夹着的一小片深蓝色帆布,边缘焦黑,像是被火燎过。
她没扔,觉得结实,就塞进袄子破洞里,用针线钉牢。
针尖戳进去时,发现布料厚实,纹路密,不像寻常粗布。
她凑近油灯,借着光细看——布面上压着暗纹,仔细辨认,是“八一”两个字,边上还有一串编号:J-1953。
她盯着那串数字,忽然觉得眼熟。
不是现在见过,是……很久以前,在姜家祠堂的箱子里,她曾瞥见过一块类似的布,盖在一件旧军装上。
那时她刚嫁过去,沈兰芝说那是姜恺铭的遗物,碰都不能碰。
她指尖在布纹上摩挲,血从裂口渗出,染在帆布上,晕开一小片暗红。
形状歪歪扭扭,像朵花,又像什么字。
她没在意,继续缝。
针脚细密,一行行压过去,像在封住什么。
油灯跳了跳,火苗矮了下去。
她缝完最后一针,把袄子叠好,放在苏念枕边。
孩子睡得不安稳,小手攥着破布包袱的一角,嘴里含糊地叫“娘”。
她伸手,轻轻抚过女儿耳垂。
那动作己成习惯,像呼吸一样自然。
屋外风声呼啸,屋顶的茅草被吹得哗哗响。
她吹灭油灯,黑暗里坐着,没睡。
她想起阿娟碗底那个“铭”字,想起姜远诚踢翻簸箕时嘴角那抹笑,想起污水沟里沾着粪水的豆子,想起这块帆布上的编号。
她没哭,也没恨出声。
可她记住了。
记住了湿豆能熬成糊,记住了破布也能救命,记住了这块帆布——她确实在姜家祠堂见过。
而那时,沈兰芝站在她身后,香水味浓得盖住药味,手里拿着一块同色的布,正往箱子里塞。
她没动,也没问。
现在她知道了——有些东西,不该在粮种里出现。
更不该,出现在姜远诚碰过的东西里。
她摸了摸腕上的红绳,又摸了摸苏念的耳垂。
这一夜,她只做了两件事:喂饱女儿,补好衣服。
可她知道,从她蹲在污水沟边捡豆子开始,有些事己经不一样了。
她不会再跪着搓衣。
也不会再闭眼等死。
第二天一早,她把补好的袄子交给妇女主任,领了三分工分。
回来时路过晒谷场,看见姜远诚在清点麻袋,袖口一翻,露出右臂。
她停了一下。
他整理袖扣时,右臂抬得高,左肩却始终压着,像是怕什么掉出来。
她没多看,低头走过。
可她记住了。
记住了他抬手的方向。
也记住了那块帆布上的编号。
她回到屋,从炕席下摸出一块小木片,是昨夜拆旧鞋底时留下的。
她用针尖在上面刻字,一笔一划,刻得慢,却稳。
刻的是:J-1953。
刻完,她把木片塞进红绳内侧,贴着皮肤。
风从墙缝钻进来,吹得油灯灭了。
她坐在黑暗里,听见苏念翻了个身,小声咕哝了一句梦话。
她没应声,只把手伸过去,又摸了摸女儿的耳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