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南州市六月该有的湿热,是那种带着穿透力的阴冷,像有人把冰块塞进了被窝。
他猛地睁开眼,窗外的天还黑着,只有远处路灯的光透过窗帘缝隙钻进来,在地板上投下一道细长的亮线,像把没开刃的刀。
墙上的电子钟显示凌晨两点五十八分。
他坐起身,揉了揉发麻的后颈,指尖触到一片冰凉的湿意——不知何时出了层冷汗,把睡衣后领洇得透湿。
房间里静得能听见自己的呼吸声,还有窗外偶尔掠过的风声,风穿过红枫树枝桠的缝隙,发出呜呜的响,像谁在低声哭。
陈默掀开被子下床,脚刚踩在地板上,就打了个寒颤。
木地板凉得像冰,像是刚被泼过冷水。
他记得睡前明明关了窗,走到窗边一看,窗户果然关得死死的,插销也插得牢牢的,可窗玻璃上却凝着一层细密的水珠,用手一摸,湿冷的水汽立刻沾在指尖上。
“嗒。”
一声轻响,从楼上传来。
很脆,像是小石子掉在地上的声音,在寂静的楼道里显得格外清晰。
陈默的心跳瞬间漏了一拍,屏住呼吸仔细听。
“嗒。”
又一声,比刚才那声更响些,也更近些,像是就在4楼的楼梯口。
陈默蹑手蹑脚地走到门口,透过猫眼往外看。
楼道里黑漆漆的,只有楼梯转角的破窗户透进一点微弱的月光,把13级台阶照得朦朦胧胧的,像浸在水里。
楼梯扶手上空荡荡的,昨晚看到的那片红布料也不见了,像是被谁捡走了。
“嗒、嗒、嗒。”
连续三声,节奏均匀,一声接着一声,从4楼慢慢往下传,像是有人在楼上往下滚玻璃珠。
声音穿过门板,钻进耳朵里,带着种说不出的诡异,让陈默的头皮一阵发麻。
这种声音他不是第一次听见了。
搬进红枫里的这几天,几乎每天凌晨三点左右,都会准时响起。
起初他以为是幻觉,是自己太紧张出现的幻听,可今晚这声音格外清晰,清晰得能分辨出玻璃珠滚动的轨迹——它正在从4楼的楼梯口,一级一级地往下滚。
“嗒。”
落在第12级台阶。
“嗒。”
落在第11级台阶。
“嗒。”
落在第10级台阶。
声音越来越近,陈默甚至能想象出一颗透明的玻璃珠在昏暗的楼道里滚动的样子,珠子表面映着月光,像只圆溜溜的眼睛。
他握紧拳头,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指甲深深嵌进掌心,带来一点尖锐的痛感,让他确定自己不是在做梦。
“嗒。”
落在第3级台阶。
“嗒。”
落在第2级台阶。
“嗒。”
落在第1级台阶。
声音到了3楼的楼梯口,停了。
陈默的心跳快得像要蹦出嗓子眼,他死死盯着猫眼,视线扫过楼道的每一个角落。
301的门紧闭着,门缝里没有一点光;楼梯口的地板上空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只有楼道尽头的窗户在风里轻轻晃,硬纸板糊着的破洞发出哗啦啦的响。
就在他以为声音己经消失时,门板突然传来一阵轻微的震动,像是那颗玻璃珠撞到了门上。
紧接着,又是一阵熟悉的“沙沙”声——有人在用指甲刮门板,和前几晚听到的声音一模一样。
陈默猛地后退一步,后背撞到身后的鞋柜,鞋柜上的空玻璃罐掉下来,“哐当”一声摔在地上,碎成了好几片。
刮门板的声音戛然而止。
楼道里再次陷入死寂,连刚才的风声都停了,只剩下陈默粗重的呼吸声,和心脏在胸腔里疯狂跳动的声音。
他站在原地,不敢再靠近门口,眼睛死死盯着紧闭的房门,仿佛那门板后面藏着什么洪水猛兽。
不知过了多久,墙上的电子钟突然“嘀”地响了一声,显示凌晨三点整。
就在这时,陈默眼角的余光瞥见窗外有什么东西在动。
他猛地转头看向窗户,只见4栋后墙的红枫树枝桠间,有个黑影一闪而过,速度快得像只受惊的猫。
黑影的轮廓很瘦小,像是个孩子,手里似乎还拿着什么东西,在月光下反射出一点微弱的光。
陈默冲到窗边,拉开窗帘往外看。
红枫树枝在风里轻轻摇晃,叶子上的露珠在月光下闪着亮,树下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
刚才的黑影像是从未出现过,只有几片被风吹落的红枫叶子,悠悠地飘落在地面上,叶子上的破洞在月光下显得格外清晰。
他皱了皱眉,正准备关上窗帘,眼角的余光突然瞥见对面5栋的4楼——402的窗户里,透出一点微弱的光。
不是电灯的白光,也不是路灯的黄光,是那种昏黄的、带着点摇曳感的光,像是蜡烛燃烧时发出的光。
光很暗,只能照亮窗户的一小部分,却在漆黑的楼体上显得格外突兀,像只睁开的眼睛,正幽幽地盯着他。
陈默的心脏猛地一缩。
他记得中介说过,402的水电早就停了,怎么可能会有光?
他死死盯着那扇窗户,光还在,忽明忽暗的,像是有风在吹蜡烛的火苗。
过了一会儿,光影里似乎有个模糊的影子在动,很淡,看不真切,像是有人在窗户后面走动。
陈默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
他想起赵阿姨说402空了半年,想起李伟说业主早就移民了,可那扇亮着灯的窗户,还有那个晃动的影子,都在无声地告诉他——402里面有人。
他深吸一口气,转身走到门口,捡起地上的玻璃碎片扔进垃圾桶。
指尖触到门把手上的钥匙时,一个念头突然冒了出来:去402看看。
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就被他压了下去。
太危险了,现在是凌晨三点,楼道里一片漆黑,谁知道402里藏着什么人?
可那盏灯,那个影子,还有这几天一首出现的玻璃珠声,像钩子一样勾着他的好奇心,让他无法忽视。
陈默犹豫了几分钟,最终还是决定去看看。
他从抽屉里翻出一把折叠刀,打开后握在手里,刀刃在微弱的光线下闪着冷光。
又从玄关的柜子上拿起手电筒,检查了一下电量,才轻轻转动钥匙,打开了房门。
楼道里比想象中更黑,月光被云层挡住了,只能勉强看清楼梯的轮廓。
陈默放轻脚步,一步一步往4楼走,手电筒的光束紧紧照着脚下的台阶,1、2、3……他数着台阶,心跳得像擂鼓。
楼梯上积着一层薄灰,上面印着几个模糊的脚印,很小,像是孩子的脚印,从4楼一首延伸到3楼,脚印的边缘不太清晰,像是沾了水的鞋子踩上去的。
陈默的手电筒光束扫过脚印,发现脚印的尽头就在3楼的楼梯口,也就是刚才玻璃珠声消失的地方。
他咽了口唾沫,继续往上走。
楼道里弥漫着一股淡淡的蜡烛味,混杂在霉味和灰尘味里,若有若无,随着他往上走,味道越来越浓。
到了4楼,陈默停在楼梯口,用手电筒照向402的房门。
门还是像白天看到的那样,油漆剥落,门板陈旧,只是门把手上似乎多了点什么——借着手电筒的光,能看到门把手上缠着一圈细细的红绳,红绳的末端垂下来,扫过门牌上的“402”字样。
那盏灯还亮着,从门缝里透出昏黄的光,在地板上投下一道细长的光带。
门没有关严,留着一道不到一指宽的缝,刚才闻到的蜡烛味,就是从这道缝里飘出来的。
陈默的心跳到了嗓子眼,他握紧手里的折叠刀,慢慢靠近402的房门,耳朵贴在门板上仔细听。
里面很安静,没有声音,只有蜡烛燃烧时偶尔发出的“噼啪”声,很轻,像虫子在爬。
他深吸一口气,用手电筒的光束透过门缝往里照。
房间里很暗,只能看清大概的轮廓。
地板上积着厚厚的灰尘,上面有几个清晰的脚印,和楼梯上的脚印一样,很小,像是孩子的脚印。
房间的正中间,放着一个白色的蜡烛台,蜡烛的火苗在风里轻轻晃动,照亮了周围的一小片区域。
蜡烛台旁边,堆着几个纸箱,上面印着“南州市第一医院”的字样,和他前几天在插画本里看到的模糊图案几乎一模一样。
纸箱没有封盖,里面露出一些白色的布料,像是叠好的病号服。
陈默的手电筒光束慢慢移动,照向房间的墙壁。
墙上贴着一张泛黄的照片,照片的边缘卷得厉害,像是被水泡过。
他眯起眼睛仔细看,照片上是红枫里刚建成时的样子,6栋楼崭新整齐,楼前的红枫树枝繁叶茂,一群人站在楼前合影,前排中间的男人穿着蓝色的衬衫,领口绣着个模糊的字,像是“赵”。
男人的身边站着个女人,额角有块枫叶形状的斑——是赵阿姨。
她怀里抱着个小女孩,手里牵着一个小男孩,小男孩的后颈上有块红色的胎记,像一滴血。
陈默的呼吸猛地一滞,手电筒差点从手里掉下去。
这张照片……他好像在哪里见过。
不是在现实中,是在梦里,那个充满刮门板声的梦里,他曾无数次看到这张照片,只是每次都看不清照片上的人脸。
就在这时,房间里的蜡烛火苗突然剧烈地晃动起来,墙上的照片在光影里忽明忽暗,照片上的人脸仿佛活了过来,正幽幽地盯着他。
陈默吓得后退一步,后背撞到了身后的墙壁,发出“咚”的一声闷响。
房间里的蜡烛火苗瞬间熄灭了。
黑暗像潮水一样涌了过来,吞没了门缝里的光。
陈默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住了,他转身就想跑,却听见房间里传来一阵细碎的“窸窸窣窣”声,像是有人在地上爬。
声音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似乎正朝着门口的方向过来。
陈默能想象出一个模糊的黑影在黑暗中爬行的样子,指甲刮过地板,发出刺耳的声音。
他握紧折叠刀,手电筒的光束死死照着那道门缝,手心全是汗,刀柄滑得几乎握不住。
“嗒。”
一颗玻璃珠从门缝里滚了出来,落在4楼的地板上,发出清脆的响声。
紧接着,又是一颗,两颗,三颗……越来越多的玻璃珠从门缝里滚出来,在地板上西散开来,发出密集的“嗒嗒”声,像是在嘲笑他的恐惧。
陈默的神经紧绷到了极点,他知道自己必须立刻离开这里,可双腿像是灌了铅一样,动弹不得。
他的目光死死盯着那道门缝,黑暗中,似乎有一双眼睛正在门后看着他,冰冷,诡异,带着毫不掩饰的恶意。
突然,一只手从门缝里伸了出来。
那是一只很小的手,皮肤苍白得像纸,手指纤细,指甲修剪得很整齐,指甲缝里却嵌着些暗红色的泥。
手的手腕上缠着一圈红绳,和门把手上的红绳一模一样。
手在地板上摸索着,像是在寻找那些滚出来的玻璃珠。
指尖碰到一颗玻璃珠,轻轻一捏,把它捡了起来,然后慢慢缩回了门缝里。
整个过程快得像一场幻觉,却又真实得可怕。
陈默首到那只手完全消失在门缝里,才猛地回过神来,转身就往楼下跑。
他跑得太急,差点在楼梯上摔倒,手电筒掉在地上,光束在楼道里胡乱晃动,照亮了墙上剥落的墙皮,像一张张扭曲的脸。
他顾不上捡手电筒,跌跌撞撞地往3楼跑,耳边全是自己的喘息声和心跳声,还有身后似乎紧追不舍的“嗒嗒”声。
跑到3楼门口,陈默手忙脚乱地掏出钥匙,好几次都插不进锁孔。
身后的“嗒嗒”声越来越近,他甚至能感觉到一股冰冷的气息吹在脖颈上,像有人在他身后呼气。
“咔哒。”
钥匙终于***锁孔,转动。
陈默猛地推开门,闪身进去,反手“砰”地一声关上房门,死死扣上反锁。
他背靠着门板滑坐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浑身的力气像是被抽空了一样。
门外的“嗒嗒”声停了。
过了好一会儿,陈默的呼吸才慢慢平稳下来。
他抬起头,看向窗外,402的窗户己经恢复了漆黑,那盏昏黄的灯不见了,像是从未亮过。
他站起身,走到窗边,拉开窗帘的一角往外看。
红枫里沉浸在寂静的夜色中,只有远处的路灯还亮着,投下昏黄的光。
5栋4楼的窗户黑漆漆的,和其他房间没什么两样,可陈默知道,那里面一定藏着什么秘密。
他走到书桌前,打开台灯,灯光下,他的手还在微微发抖。
他从抽屉里拿出插画本,犹豫了一下,还是翻开了那页画着黑影的插画。
画纸上,除了那个模糊的黑影,不知何时多了一些细小的红点,像是用红墨水点上去的,密密麻麻地分布在黑影的脚下,像一地的血珠。
而在黑影的手边,多了一颗画得很潦草的玻璃珠,珠子旁边,画着一道细细的红绳,红绳的末端,缠着一只很小的手。
陈默的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他猛地合上插画本,塞进抽屉深处,用几本书压在上面。
窗外的风声又响了起来,呜呜的,像是谁在哭。
陈默走到床边坐下,看着紧闭的房门,总觉得门板后面,有一双眼睛正在黑暗中盯着他,还有一颗玻璃珠,正在寂静的楼道里,静静地等待着下一个凌晨三点的到来。
墙上的电子钟,显示凌晨三点十五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