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事的脸比窑口的灰还白。
匠人们垂着手,指甲缝里嵌着永远洗不掉的泥色,没人敢抬头。
火熄了三天,窑身还透着灼手的热气。
砖缝里渗出的水汽在晨光里凝成白烟,混着松柴燃尽的焦味,裹得人喘不过气。
“搬。”
管事喉结动了动,只挤出一个字。
两个年轻窑工上前,铁钩***窑门砖缝,用力一撬。
刺耳的摩擦声里,带着余温的瓷件被一件件递出来。
碎了。
不是全碎,是伤了。
有的釉面裂了细如发丝的纹,有的口沿缺了角,最体面的几件,釉色发灰,像蒙着层洗不掉的雾。
没人说话。
这种沉默己经持续了半年。
自打宫里传下话,要那“雨过天青云破处”的颜色,窑场就没安生过。
一窑一窑的瓷,烧出来的不是废品,是催命符。
陆砚站在窑场边缘。
官服料子挺括,在这群灰扑扑的人里显得扎眼。
他刚到任三天,奉旨督窑。
来时马车里堆着卷宗,记着前几任督窑官的下场,最轻的是流放。
他没说话,只是看着。
看那些被摔在废料堆里的瓷件,看匠人们紧绷的后颈,看管事背着手转圈,靴底把泥地碾出深痕。
“陆大人。”
大太监派来的随堂太监走过来,尖嗓子像划玻璃,“这窑要是再交上去,咱家也得跟着吃挂落。”
陆砚没接话。
他的目光越过人群,落在废料堆旁。
有个姑娘蹲在那。
穿件洗得发白的粗布褂子,头发用布带束在脑后。
她背对着这边,只能看见细瘦的肩膀,和垂在地上的两条辫子。
她在捡碎瓷。
不是挑挑拣拣,是把那些摔得最碎的,一片一片往怀里拢。
动作很慢,指尖触到瓷片时,会轻轻顿一下,像在摸什么活物。
陆砚走过去。
离得近了,才看清她怀里垫着块旧布,碎瓷片放在上面,棱角对着外面,生怕扎着自己似的。
她的手指很细,指腹和关节处有层薄茧,沾着泥,也沾着一点青灰色的釉料。
“这还能用?”
姑娘吓了一跳,猛地回头。
脸很干净,没施粉黛,眉眼却清得很。
尤其那双眼睛,黑沉沉的,被窑场的热气蒸得有点红,像含着两汪水。
她看见陆砚的官服,慌忙站起来,怀里的碎瓷哗啦响了一声。
“回大人,能。”
她声音很轻,有点发紧,“磨碎了,能混在釉料里。”
陆砚哦了一声。
他知道这个法子,碎瓷碾成粉,掺进新釉里,能让釉面更温润。
但这么碎的片,磨起来费工,值不当。
他没说破,只看着她把最后一块小碎片放进怀里,用布裹好,抱在胸前。
“你叫什么?”
“江清焰。”
“江老窑匠是你父亲?”
姑娘点头,头垂得更低了。
陆砚想起卷宗里的名字。
江老头是这窑场里最老的匠人,据说祖上就烧官窑。
只是性子孤僻,手艺再好,也没混上个管事。
“刚才开窑,你在吗?”
“在。”
“看出什么了?”
江清焰沉默了一下。
手指无意识地绞着怀里的布包。
“回大人,窑温燥了。”
她声音更低,“松柴烧得太急,釉料里的石末没化开。”
陆砚挑眉。
这话说得准。
烧青瓷,最难的就是控温,差一点,釉色就偏了。
前几任督窑官请来的“名师”,说的道理一套套,还不如这姑娘一句话实在。
“你懂烧窑?”
“跟着爹学过。”
她没多说,福了福身,抱着碎瓷要走。
经过废料堆时,脚边踢到一个素胚。
不是这次烧的,是前几窑的残次品,胎没裂,就是釉色发乌,被扔在这快发霉了。
江清焰停下,弯腰把素胚捡起来。
素胚是个小盏,巴掌大,口沿不太圆。
她用指尖在釉面上轻轻抹了一下,像是在试温度。
然后从怀里摸出个小布包,打开,里面是些颜色深浅不一的粉末。
她挑了点浅青色的,沾在指尖,小心翼翼地抹在素胚发乌的地方。
动作极轻,像在描一件稀世珍宝。
“这是……”陆砚想问。
“大人,该去回话了。”
随堂太监不耐烦地催。
陆砚回头看了眼太监,又转回来时,江清焰己经抱着素胚和碎瓷,快步走进了旁边的泥房。
那是匠人们住的地方,低矮,黑黢黢的,门口堆着半人高的瓷土。
“回大人,”管事凑过来,脸上堆着笑,比哭还难看,“这丫头……从小就跟瓷器亲,有点痴。”
陆砚没说话,转身往管事房走。
走了两步,又停下。
“把那窑的釉料方子,给我一份。”
管事愣了一下,赶紧应着去了。
随堂太监跟在后面,阴阳怪气地说:“大人还真信个丫头片子的话?
依咱家看,还是赶紧想想怎么回禀皇上吧。
再拖下去,咱们的脖子都得凉了。”
陆砚没接话。
他脑子里反复出现刚才的画面——江清焰低着头,指尖抹过素胚,眼神专注得像在跟什么东西对话。
那眼神里,没有恐惧,也没有绝望。
只有一种……近乎虔诚的平静。
管事房里,陆砚翻着釉料方子。
纸是糙纸,字是歪歪扭扭的毛笔字,记着各种矿石的配比。
他不懂这些,但能看出方子改了又改,墨迹叠着墨迹,有些地方被手指磨得发毛。
“陆大人,”门被推开,江老窑匠走进来。
老头背有点驼,脸上全是皱纹,眼睛却很亮,像浸在水里的黑石子,“您找釉料方子?”
“嗯。”
陆砚抬头,“江师傅,这窑的问题,真是温燥了?”
江老窑匠沉默了片刻,点了点头:“是。
釉料里的玛瑙末少了点,得用松柴慢慢煨,急不得。”
“玛瑙末?”
陆砚皱眉。
宫里给的料子清单里,有玛瑙末。
“不够纯。”
江老窑匠声音很低,“宫里的料子是好,可过了太多人手,到咱们这,就……”他没说下去,只是叹了口气。
陆砚明白了。
层层盘剥,到了窑场,再好的料子也得打折扣。
“要是有好料子呢?”
他问。
江老窑匠抬起头,眼睛里闪过一丝光,又很快灭了:“大人,烧瓷这回事,看天,看火,也看……命。”
这话有点怪。
陆砚刚想追问,外面传来一阵喧哗。
随堂太监的声音穿透进来:“都愣着干什么?
皇上有旨,再给你们一个月!
烧不出天青,这窑场就别想留了!”
陆砚走出房门。
匠人们都跪在地上,头贴着泥地。
随堂太监站在台阶上,手里扬着明黄色的圣旨,脸绷得像块冷瓷。
阳光很烈,照在人身上发烫。
陆砚扫了一眼人群,没看见江清焰。
他的目光落在泥房门口。
那里有个影子一闪,缩了回去。
晚上,陆砚在房里翻古籍。
他带了几本宫里抄录的瓷谱,其中一本提到过宋代烧天青的法子,语焉不详,只说“需得水土精,火候足,再加三分灵性”。
灵性?
他想起江清焰的手指。
有人敲门。
是个小窑工,捧着个布包,怯生生地说:“江丫头让我给大人送来的。”
陆砚打开布包。
里面是白天那个发乌的素胚小盏。
盏身上的乌色淡了很多,靠近口沿的地方,隐隐透出一点青。
不是那种沉闷的灰青,是带着点透亮的,像雨后刚被洗过的石板。
虽然离“天青”还差得远,但确实不一样了。
陆砚拿起小盏,指尖触到釉面,还带着点余温。
他想起江清焰白天抹粉末的样子,那粉末,想必是她自己配的。
“她还说什么了?”
小窑工摇摇头:“就说……让大人看看。”
陆砚把小盏放在桌上。
月光从窗纸透进来,照在盏身上,那点青色似乎更明显了些。
他忽然有个念头。
第二天,陆砚让人把库房里剩下的几两纯玛瑙末取出来,送到了泥房。
管事来问:“大人,真要给那丫头?”
陆砚正在看新的窑工名单,头也没抬:“让她试试。”
管事想说什么,最终还是没开口,叹着气去了。
陆砚放下名单,走到窗边。
泥房的烟囱里冒出了烟,细细的一缕,在蓝天上慢慢散开。
他不知道这算不算病急乱投医。
但他总觉得,那个抱着碎瓷、眼神干净的姑娘,或许真能触到点什么。
比如,那些藏在泥土和火焰里的,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
比如,那遥不可及的——天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