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顺着箭矢射来的方向望去。
风雪稍歇。
不远处,一座由破损辎重车和尸体堆垒成的、摇摇欲坠的临时壁垒上,一个身影缓缓放下了手中的硬弓。
破碎的银色肩甲在残阳下反射着冰冷的光。
是沈昭!
她的铠甲比顾时砚意识碎片中看到的更加残破不堪,左肩的伤口似乎又撕裂了,暗红的血不断渗出,染红了半边臂甲。
长发凌乱地贴在汗湿的额角和脸颊,脸色苍白如鬼,嘴唇干裂出血。
唯有那双眼睛,依旧亮得惊人,像寒夜里不灭的星辰,穿透弥漫的风雪和硝烟,冷冷地、锐利地钉在顾时砚的脸上。
那目光里,没有一丝温度。
只有深入骨髓的恨意、刻骨的失望,以及一种近乎漠然的审视。
仿佛在看一个早己死透、却还在地上抽搐的虫子。
没有言语。
她只是那样看着他,手中的弓弦似乎还残留着方才那一箭的余温。
顾时砚张了张嘴,喉咙像是被冰冷的铁块堵住,一个字也发不出来。
解释?
在这个由她最惨烈记忆构筑的世界里,对着这个被他(那个副将)亲手背叛、射下毒箭的女将军,解释自己是来自未来的医生?
荒谬得连他自己都觉得可笑。
她看他的眼神,就是最清晰的答案:他是叛徒,是敌人,是必须被清除的污秽。
刚才那一箭射杀她的士兵,不过是顺手清理战场上的渣滓,绝非救他。
一股沉重的、令人窒息的绝望感,如同这北疆的暴风雪,瞬间将顾时砚吞没。
“呜——呜——呜——”低沉而苍凉的号角声,如同垂死巨兽的哀鸣,穿透风雪,从战场的另一端沉沉传来。
这声音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不祥的韵律,如同敲打在濒死者的心脏上。
壁垒上,沈昭那冰冷锐利的目光猛地从顾时砚身上移开,转向号角声传来的方向。
她本就苍白的脸色在残阳映照下,瞬间褪尽了最后一丝血色,连紧抿的、干裂出血的嘴唇都微微颤抖起来。
那是一种顾时砚从未在她眼中见过的情绪——深切的、几乎化为实质的恐惧!
“该死!
是‘鬼鹫’!”
沈昭的声音嘶哑紧绷,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带着金属摩擦般的冷硬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战栗。
鬼鹫?
顾时砚顺着她的目光望去。
战场边缘,风雪弥漫的尽头,影影绰绰出现了一排黑影。
他们移动的速度并不快,却带着一种沉甸甸的、令人窒息的压迫感。
他们身上的铠甲样式诡异,漆黑如墨,在昏暗的光线下几乎与阴影融为一体,铠甲表面似乎布满了尖锐的、如同鸟类爪牙般的倒刺和棱角。
最令人头皮发麻的是他们脸上覆盖的面具——扭曲的、如同秃鹫和骷髅混合体的金属面具,空洞的眼眶处闪烁着两点幽绿的光芒。
这些“鬼鹫”士兵,步伐沉重而整齐,如同冰冷的绞肉机器,沉默地碾过战场上的尸骸,目标明确地朝着沈昭所在的临时壁垒推进。
他们手中握着的并非寻常刀剑,而是一种造型奇特的、带有巨大钩爪和锯齿的长柄武器,在暮色中闪烁着不祥的寒光。
壁垒后,仅存的十几个伤兵挣扎着站起来,每一个都伤痕累累,脸上写满了疲惫和深入骨髓的恐惧,但更多的是一种绝望的麻木。
他们握紧手中残破的武器,指节因用力而发白,身体却无法抑制地微微颤抖。
面对“鬼鹫”,抵抗似乎只剩下象征性的意义。
“不能退!”
沈昭的声音如同冰锥,猛地刺破绝望的氛围。
她一把抓起斜靠在壁垒上的一杆断裂的长枪,仅存的枪头依旧锋利。
“身后是烽燧堡!
堡里还有三千妇孺!
退一步,他们就是砧板上的肉!”
她的话语斩钉截铁,没有丝毫商量的余地,带着一种将军不容置疑的决绝。
她的目光扫过壁垒后那一张张绝望麻木的脸,最后,竟鬼使神差般地、带着一种近乎残酷的嘲弄,落在了穿着敌方甲胄的顾时砚身上。
“你,”她的声音冰冷刺骨,如同冰原上刮过的风,“不是想戴罪立功吗?”
嘴角勾起一个毫无温度的、近乎残忍的弧度,“证明给我看。
或者,”她掂了掂手中沉重的断枪,“我现在就送你上路,省得你背后再捅刀子。”
威胁***裸,不带一丝掩饰。
顾时砚的心脏猛地一沉。
证明?
在这地狱般的战场上,面对那些如同噩梦具现化的“鬼鹫”,证明自己不是叛徒?
这几乎是一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一个致命的陷阱!
然而,他没有选择。
沈昭眼中那冰冷的杀意绝非玩笑。
后退一步,她手中的断枪下一秒就会洞穿他的喉咙。
在这个由她的记忆和情绪主宰的空间里,她的意志就是法则。
他握紧了手中那把沉重、冰冷、沾满他人和自己血迹的环首刀。
刀柄的皮革粘腻湿滑。
一股混杂着恐惧、荒谬和绝境求生的狠厉,从心底猛地窜起。
“怎么证明?”
顾时砚的声音嘶哑,几乎被风声淹没,眼神却死死盯着沈昭。
沈昭没有回答,只是用下巴朝着越来越近的“鬼鹫”队列前方一指。
那里,一个身材格外高大魁梧的“鬼鹫”格外显眼,他脸上的面具更加狰狞,肩甲上装饰着几根真正的、染血的秃鹫翎羽,手中提着一柄巨大的、布满倒刺的狼牙棒,显然是这群“鬼鹫”的头目。
“宰了他。”
沈昭的声音平淡无波,仿佛在说宰一只鸡,“或者,被他们撕碎。”
她猛地将手中的断枪重重顿在壁垒的冻土上,发出沉闷的声响,目光如刀,锁定了顾时砚,“选!”
没有退路。
冰冷的汗珠沿着顾时砚的额角滑下。
他深吸了一口混杂着血腥和硝烟的冰冷空气,肺部像被砂纸磨过。
下一刻,在沈昭冰冷目光的注视下,在残存的十几个伤兵麻木而恐惧的视线中,在那些沉默逼近、散发着死亡气息的“鬼鹫”面前。
顾时砚猛地发出一声嘶哑的、完全不像他自己的咆哮,双手紧握环首刀,竟然主动冲出了那摇摇欲坠的壁垒!
他像一枚投向绞肉机的石子,孤身一人,扑向那片沉默推进的、如同钢铁荆棘丛林般的死亡队列!
目标首指那个翎羽头目!
“吼——!”
翎羽头目发出一声非人的咆哮,巨大的狼牙棒带着撕裂空气的呜咽,迎头砸下!
势大力沉,足以将一头牛砸成肉泥!
顾时砚瞳孔骤缩!
硬抗必死!
求生的本能和这具身体残留的战斗记忆在瞬间爆发!
他猛地侧身,以一个极其狼狈却有效的姿势扑倒在地,狼牙棒擦着他的后背狠狠砸落,冻硬的泥块和冰渣如同霰弹般爆开!
剧痛从后背传来,但他根本无暇顾及。
冰冷的泥浆灌入口鼻,窒息感瞬间袭来。
他手脚并用地翻滚,险之又险地避开紧随而至的、另一名“鬼鹫”手中钩爪的掏击!
钩爪撕裂了他肩甲的边缘,带起一串血珠!
狼狈!
前所未有的狼狈!
他根本不是战士,只是一个被扔进狼群的、穿着不合身铠甲的医生!
每一次闪避都耗尽心力,每一次翻滚都距离死亡只有一线之隔。
沉重的环首刀此刻更像是一个碍事的累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