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本来打算喝完这杯就去死的。
”桃醉低头用白毛巾擦拭着刚刚洗刷完毕倒置在水槽边上的几只古典杯子，他对面，
隔着吧台，坐着一个脸颊红红的，穿着白衬衫的女孩子。挺漂亮。不过稚气未脱，
大约还是个学生。她醉了，起码已经晕乎了七分。最多只剩下三分的似醒非醒。
否则也不会说出这种傻话来。桃醉没有搭话，他清楚这女孩子是在同他讲话，
因为店内只有她一个顾客，和吧台里的他。虽然看起来是位麻烦的客人。不过，
这位客人也并不是一定需要得到桃醉的回应。她自顾自地继续说着。“我从来没有想过，
我的人生竟然会败给一场考试。”她把已经喝光了的酒杯砸在吧台上，发出一声闷响。
黑色的橡木实木吧台，厚实稳重，相当可靠。酒杯是只柯林杯，在杯子中，算是抗摔的。
桃醉抬眼瞥了一眼那女孩，她换了个姿势趴在了吧台上，脑袋枕着左手胳膊，
右手拿着杯子叩叩叩地不停地轻敲着吧台。她口中的考试，是高考吧？应该敲不坏，
那只杯子。桃醉抬眼做出了判断，所以他又埋头继续擦拭自己手中的杯子。“喂，你说，
这样公平吗？凭什么人的一生，要靠考试来决定啊？”女孩子抬头看着桃醉，
问话的时候她已经有些大舌头，吐字不是很清楚了。大约是酒精上头了，舌头开始发麻，
已经不能再继续摄入酒精了。桃醉抬起眼睛瞧着她。
这女孩也用力地瞪着两只朦朦胧胧的大眼睛，似乎在回看桃醉，只是她的眼神好像对不上焦，
本想盯着桃醉的脸，眼珠子却总往两边滑。刚才她一进门就点了一杯七十八块钱的莫吉托，
桃醉擅自给她换成了四块八的苏打水。她并不能喝出什么区别来，并且，
灌了一杯刚从冰箱拿出来的冰冻苏打水之后，她还清醒了不少。不是个擅长喝酒的女孩，
说不定是头一次来酒吧。桃醉心里猜测。是因为结束了高考，所以想要好好放肆一回？
他把最后一只杯子擦干，放回了身后的酒架上。回过头，对那女孩说：“对于大多人来说，
考试是一个难得的公平竞争。不过，一场考试终究也只是场考试而已，
它最多能够表现出你是否擅长学习，仅此而已。”说不定是个成绩不理想的孩子。
最近高考是不是已经放出成绩来了？桃醉摸着下巴，有些担心地瞧着这女孩。
从上往下能够看见她头顶上的旋儿，长在脑袋上方正中间，顺时针，还挺可爱。
桃醉瞧见她头顶的旋儿边上，不时就冒出一根银白的头发，很显眼。
大约是因为总熬夜学习的原因吧，才会长这么多的白头发。现在的孩子，还真是辛苦。
女孩子听见桃醉回答了，她怔怔地看着桃醉，反应了一会儿，才仰起头：“我擅长学习！
”女孩提高了音量。桃醉耸耸肩。接着她报出了自己的分数。
桃醉怀着好奇查了一下今年的高考分。很意外的，这女孩的分数，够得着不少名牌大学。
“所以，你的分还不够高？”桃醉尝试着询问。
看来似乎是瞄准了首都那两所国之重器而去的？心高气傲的女孩啊。她摇着头。
“那......你在不痛快什么？”“你不会懂的。”桃醉苦笑，他的确不懂。
“是你家人对你期望太高，还是你觉得自己考砸了，过不了这个坎儿？
”那些总是名列前茅的人，在考试上遇到挫折之后，往往所受的刺激比想象中大得多。
女孩儿还是摇摇头。桃醉想了想，决定还是把自己的亲身经历给这孩子讲一讲。
毕竟当人们遇见了比自己的处境还更要糟糕的可怜人，往往心中会生出一抹同情，一抹庆幸，
聊以自我安慰罢了。不过，只要能让她的注意力转移一下，心情不再那么糟糕，就总是好的。
酒吧，正是让旅人疲惫的受伤的灵魂得以短暂休憩，收获慰藉的地方。
“我......高中毕业很多年了。”桃醉微微仰着头，思索着从哪里开始讲起。
听见“高中毕业”四个字，女孩子抬起头，眼睛朦朦胧胧，瞧着桃醉的方向。
“我从前一直是一个好孩子，乖学生，”桃醉微笑着，
他的脸被店里刻意调暗的暖色灯光照得半明半暗，“就是那种人们口中常说的，
‘别人家的孩子’。”他把洗净擦干的摇酒器放到吧台前边的一只黑色托盘上，
把洁白的擦杯布叠成齐整的方块，
放到身后棕褐色大酒柜的第一层倒置悬挂着的高脚红酒杯下方。“后来念了高中，
突然有一天就觉得念书好无聊啊，为了一场考试，
多少万的学生把自己的后半辈子给赌了上去。这种行为简直就像是一场骗局，又可笑又悲哀，
但是身处其中，又莫可奈何。从那以后，我再也不是好孩子了。”桃醉低下头，
瞧着女孩儿头顶上的旋儿，微微笑着，“不过虽然心中叛逆，
不肯像旁边同学一样豁出命地去学，整天优哉游哉地发呆熬时间。
我心底也还是有些说不出来的胆怯和畏惧，对未来的感觉吧。所以并没有完全就放弃了。
我念书的学校，是市里最好的学校，人们都说，上了那所高中，考上重点大学，
就不费吹灰之力了。大概就维持在一个能够考得上所谓的重点大学的分数吧，我的成绩。
因为想做到这一点，并不费劲，而且......学习这种机械的事情，不算困难，
况且我也不傻。”他伸手轻轻敲了敲自己脑袋。女孩儿似乎听得有些入神，
两只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桃醉，等他继续说。“后来，总算是熬到高考结束了。
像他们总说的，点完答题卡上最后一个句号，盖上笔帽的时候，
有种侠客收剑入鞘的踌躇满志。”桃醉嘴角不可觉察地轻轻抽了抽，“我那时候，
心中波澜不惊，无悲无喜。我以为我发挥正常，结果并不会差。
”“可是......”“可是你也考砸了？”女孩儿瞪大了眼睛，微微张嘴。桃醉笑着，
只是笑容有一丝丝苦涩，“算是吧。我们那一年的重点大学的分数线，是520分，
一个很浪漫的数字。而我，所有分数加在一块儿，一共519分。
”“啊——”女孩儿伸手捂着嘴，小声惊呼。桃醉双肘撑在了吧台上，身子前倾，
朝她靠近了点儿，“就像是老天爷专门向我开的玩笑，一个小小的惩戒。”“谁说不是呢，
你自己作！”女孩儿的双眼似乎恢复了几分清醒。桃醉微笑着：“是的，我自己作的。
虽然我嘴上说着对分数没什么期望需求，考多少分都无所谓。但是，
毕竟从我们那所学校出来的学生，心底都有些傲气的。
重点大学的分数线其实不能证明得了什么，但是这条线就在那里，你只有越过了，
才有资格来说它不算什么，对吧。非常可惜，我就只差那一步之遥。”女孩儿摇着头，
也为桃醉的经历感到惋惜，“一分，就一分呀，你就算是卷面再好看一点点，
都能到520分了呀。”“所以，其实这些都是命中注定了的。老天爷安排你，
拿着你手里的分数，去对你最合适的城市，念最合适的学校，遇见合适的新朋友，
去过接下来的最合适你的人生。”桃醉抬手指了指天上，“所以，
你刚才那番寻死觅活的胡话，就请收回去吧！”女孩儿笑了起来，笑容五味杂陈，
桃醉见过那么多客人，却第一次在这种年纪的小女孩儿脸上看到这样的表情。
看起来自己的这点儿遭遇，只能够让这孩子心情稍微缓和一点儿，醉意稍微减轻一些。
至于她心里真正介意的东西，好像还是无法释怀。“老天爷是最不可信的家伙。”女孩儿说，
她握着那只柯林杯，又重重地砸了一下吧台。桃醉斜着眼留意了一下，还好，
吧台上没被磕出坑。“你当时没想着复读一年吗？反正听起来你底子不弱，复读一年的话，
肯定会取得好成绩的。”女孩儿突然抬头说道。桃醉耸了耸肩，“我不爱学习，
有那复读一年的时间，我更愿意花在自己喜欢的事情上。
”“自己喜欢的......”女孩儿跟着念了一句。“小妹妹，人生那么漫长，
你如今为了它要死要活的高考分数，往后三年，四年，你也就再也不会介意它了，
因为到那时候，它对你而言，就无关紧要了。”“可是你过了这么多年，
你还是记得你的分数，差了重点大学的分数线一分。”女孩说。桃醉怔了怔。是啊，
都过了这么多年，他觉得自己应该忘记了，放下了。可是事实呢？这女孩儿一说，
他竟然觉得自己对这个差了一分的分数，依旧耿耿于怀。桃醉伸手摸了摸鼻子，偏过头，
掩饰了一下自己脸上有几分慌乱的表情。等他心情平复，才回过头，无奈地看着女孩儿，
“好吧，你说的对，这确实是一件刻骨铭心的事情。”“所以，再给我来一杯吧，
我要我点的那种酒，莫吉托......我不要苏打水。”原来她发现了。桃醉笑着点点头。
女孩儿冲他做了个鬼脸。“举杯浇愁愁更愁，听说过吗？”桃醉回身从酒柜上拿酒的时候，
说了一句。“必背古诗文，太白的诗......而且，是举杯消愁，不是浇。
”女孩儿一手撑着脸，有些嫌弃地说。桃醉取了瓶灰雁伏特加，还有一瓶蓝橙利口酒，
转回吧台。桃醉笑着：“记得挺熟练。”“我语文成绩最好。”“巧了，我也是。”“不像。
”女孩儿翻了个白眼。她心情似乎恢复了不少。桃醉瞥了一眼这孩子，双颊依旧绯红，
不过两只眼睛不再水雾朦胧，暖光映照下，有些亮晶晶。她在学校里，
一定是那种被众星拱月的焦点般的存在吧。桃醉猜测着。
桃醉弯腰在手边冰柜里取出几块拳头大小的不规则冰块，取了柄小刀，动作娴熟地削切着。
刀锋蹭过冰面，棱角破碎，冰屑飞溅，发出的声响似乎很远。女孩呆呆地蹬着眼睛，
瞧着桃醉的动作，又从容又优雅，他眼神专注，似乎自己并不是在削冰块，
而是在做一件精细的雕刻。“你喜欢梵高吗？”桃醉将冰块切成了方方正正的一粒，
随手扔进了一旁的摇酒器里。他微微抬头，瞧了女孩儿一眼。“啊？”女孩惊醒，点了点头，
“喜欢......我当初学画画，
就是在看过他的画展之后决定的......你是怎么知道的？”桃醉继续切着冰，
“我看见你的手机壳上，是他的画——《星月夜》。”他切了四块冰块，都扔进了摇酒器，
接着从冰柜里掏出半只已经去了皮的菠萝，还有两个柠檬。“梵高的画里拥有情绪，
永远充满活力，他的田野，他的向日葵，他的笔触和配色都生机勃勃。看他的画，
我才能找到释放......”提起了梵高，女孩儿似乎有话可说了。她问桃醉，“你呢？
你喜欢画儿吗？”桃醉拿出一只榨汁机，把芒果和柠檬都榨了汁，倾倒进摇酒器。
“有时候会看看，我比较喜欢莫奈和他的《睡莲》。朦朦胧胧，半醉半醒，
真假参半的感觉令人心里很舒服。说起释放，你压力很大？”说完，
桃醉就觉得自己说了一句废话......也是，高三的孩子，谁压力不大的。
女孩儿也懒得回答这个没有营养的问题，她评价着桃醉的口味，“你好像很喜欢浪漫主义？
”“印象派足够浪漫。”桃醉算是确认。他用量杯量了30毫升伏特加，想了想，
往水槽倒掉20毫升，剩下的10毫升才倒进摇酒器。“那你喜欢李商隐吗？
”女孩的话题有些跳跃，桃醉双手握着摇酒器，左手拇指摁着盖子，侧身对着女孩，
开始摇壶。冰块和液体在金属壶壁上迅速地撞击着，发出很响亮的声音。
桃醉两只胳膊端住没动，手肘手腕摇晃着。等摇酒器外壁上结上一层浅浅的白霜之后，
桃醉停下了手上动作。他从冰柜里拿出之前放进去的鸡尾酒杯，
将摇晃混合好的酒液缓缓地倒进杯中。结束了这个动作，他才扭头瞧了女孩一眼，
微笑道：“还行吧，相比小李，我更喜欢太白。怎么话题就从莫奈到了李商隐了？您慢点儿，
我老了，思维跟不上。”桃醉取出一根长长的叉匙，打开了手边那瓶蓝橙利口酒的盖子。
女孩撇了撇嘴：“因为这次的语文考试，诗词填空里有一题出的就是他的诗。
”桃醉缓缓地将蓝橙利口酒顺着叉匙注入杯中。“所以你没能填出来？”他眯起眼睛笑着。
女孩翻了个白眼：“对，我空了！”“没事儿，诗词填空，不值几个分。
”桃醉把叉匙调酒器放进水槽。等待鸡尾酒杯中的蓝色酒层缓缓沉入到酒杯底部，
与上层的浅白色酒液完美融合之后，桃醉轻轻地端着杯底，放到一只方块杯垫上，
又伸手轻轻敲了敲吧台边缘的银色传唤铃。叮——桃醉两指轻轻搭着杯底，
将酒杯推到女孩儿面前。“醉酒的梵高，请用。”桃醉微笑着。女孩瞧着这杯漂亮极了的酒，
一时间有点儿愣神。暖光下，醉酒的梵高在倒三角形的鸡尾酒杯里分成了上下三层，
最底下是冷淡苍白的柠檬汁，往上是淡蓝色的蓝橙利口酒，最上层，
是微微泛点儿淡黄色的伏特加，是菠萝汁的颜色。“我喜欢分层处的渐变色。
”女孩儿轻轻端着杯脚举起杯子。“黄色淡了点儿，否则看起来就是星月夜的颜色系。
”桃醉伸手把头顶的一只小射灯朝下拉了一些，让暖黄的光线照射在女孩手中的酒杯里，
算是勉强地将黄色填补上一些。她轻轻抿了一小口，惊喜地抬头瞧着桃醉，“好喝，
冰冰凉凉，完全没有酒味。”“应该是还残留一些伏特加的辣喉，”桃醉说，“我减少了量，
毕竟你可不能再喝了。”“没关系！像这样的酒，我可以喝十杯！一百杯！
”女孩儿坐直了身子，夸张地捏着两个小拳头。桃醉微笑：“那只能等下一次了，
等你休息好了，脑袋清清楚楚的时候，再来我这儿吧。到时候，
再让你尝尝其他画匠的鸡尾酒。”女孩儿点着头：“没问题！等明天我就拉着他来！”“他？
”桃醉嘴角勾起，露出姨母似的温柔笑容，低头瞧着女孩儿。
是青春期里那些青苹果一样香甜味道的爱情故事吗？桃醉眯起眼猜测着。
可是女孩却慢慢地放下了酒杯，先前脸上激动的绯红颜色也褪去了。尽管喝了酒，
摄入了酒精，但是她的脸色却渐渐地变得苍白起来。这是桃醉没料到的变化。
刚才不是才稍微好转了一些吗，怎么突然又？是哪句话说错了？桃醉舔了舔嘴唇，
他心下着急，对面的女孩儿可是说出过喝完下一杯就去死这种话来的啊。
她好不容易卸下防备，缓和的情绪又因为哪根筋不对而纵了起来？桃醉不敢轻易出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