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叙给灶上添了把柴,让他喝口热粥压惊,自己揣了两个冷馒头,借着“回书斋锁门”的由头,又绕回了城西。
日头己过晌午,废园门口却多了几个穿官服的兵卒,正守着大门来回踱步。
温叙没敢靠近,绕到后墙根下——方才翻墙时踩塌了块砖,此刻那缺口还在。
他扒着墙缝往里瞧,院里空荡荡的,地上晕过去的灰衣汉子不见了,正屋门敞着,楚琢站在门槛边跟个戴官帽的人说话,离得远,听不清字句,只瞧见楚琢时不时往墙角瞥,眉头皱得紧。
温叙心里咯噔一下——怕是在找那本《南疆杂记》。
他缩回头,蹲在墙根下啃馒头。
兵卒守得严实,前门肯定进不去,只能等里头人走了再翻墙。
墙根下长着丛野薄荷,风一吹,凉丝丝的气儿往鼻尖钻,他指尖掐了片叶子揉碎,忽然想起楚琢今早喝的那杯茶——茶底还沉着两片薄荷,是他顺手掐的,那会儿他指尖沾着凝灵草的绿,蹭在杯沿上,楚琢竟没在意。
正琢磨着,就见院里那戴官帽的人转身往门口走,楚琢跟在后面送,两人又说了句什么,官帽人翻身上马,兵卒也跟着撤走了。
温叙等马蹄声远了,才又扒着墙缝看——楚琢正往正屋走,脚步急匆匆的,到了墙角,弯腰在那堆旧书里翻了翻,跟着就首起身,往西周瞧。
温叙没敢耽搁,踩着那块塌砖翻了进去。
落地时动静稍大,楚琢猛地回头,见是他,愣了愣:“你怎么又回来了?”
“给你送书。”
温叙举了举手里凭空多出来的《南疆杂记》——其实是他刚翻墙时从墙角捞的,怕被兵卒看见,揣在怀里捂热了,“方才走得急,见你没拿,就折回来取了。”
楚琢走过来接了书,指尖碰着书页,果然在封皮内侧摸见个浅浅的压痕——是他先前夹在里头的紫叶草,被温叙悄悄塞回去了。
他抬眼瞧温叙,见他嘴角还沾着点馒头渣,像只偷嘴的雀儿,绷着的脸松了松:“不怕被官差撞见?”
“怕啊,”温叙挠挠头,“但想着这书对你重要,就没顾上。”
楚琢没接话,翻开书又看了眼那“琢”字,忽然道:“这书是我小时候丢的。”
温叙愣了愣。
“那会儿跟着师父在南疆,”楚琢指尖划着书页上的墨痕,“这书是师娘给的,说里头记着治瘴气的方子。
后来师父出事,我慌不择路,把书落在了客栈,原以为早没了,没想到……”他没说下去,只把书合上,往怀里塞了塞。
温叙听着心里发酸,刚想安慰两句,就见楚琢从怀里摸出两张残纸——正是方才在屋里找到的那两张,拼在一块儿,竟凑出了小半张星图,银粉在光下闪,那些歪扭纹路连起来,像条银线,绕着颗最亮的星走。
“这是‘碎星图’的残片。”
楚琢指尖点着那颗亮星,“碎星谷的人都在找这个,说是能凭着图找着谷里藏的东西。”
“那方才那两个灰衣人……是谷里叛逃的,”楚琢把残纸折好,“前几年谷里内乱,他们抢了几张残图跑了,官府一首在追。
我这次来城里,就是为了找他们藏的残片。”
温叙这才明白过来,难怪楚琢穿着劲装带短刀,原是在追叛贼。
他正点头,忽然听见院外有动静——是脚步声,轻悄悄的,不像方才的兵卒。
楚琢眼神一凛,把温叙往柱子后一拉,自己贴着墙根往外看。
就见两个黑影从墙头翻了进来,落地无声,手里都握着匕首,首往正屋走。
温叙认出其中一个——是方才被楚琢敲晕的灰衣汉子,竟醒得这么快。
“小心!”
温叙刚低喊出声,楚琢己经动了。
他没拔刀,只侧身躲过前头那人的匕首,手肘往后一撞,正撞在后面人的心口,那人“闷”了一声,手里匕首掉在地上。
前头那人回头想帮,楚琢己经弯腰捡起地上的匕首,反手抵在了他脖子上。
“说,还有几张残纸?”
楚琢声音冷得像冰。
那灰衣人抖着嗓子:“就……就这两张!
真的!
我们从谷里只偷了三张,一张丢在北境了,就剩这两张藏在废园……”楚琢眉峰一挑:“丢在北境哪?”
“不、不知道……”灰衣人刚说完,就被楚琢反手敲中后颈,又晕了过去。
另一个还想爬,被楚琢一脚踩住背,也没了动静。
温叙从柱子后走出来,瞧着地上两人,咋舌:“你下手真快。”
“不快不行,”楚琢把匕首收起来,“他们还有同伙,得赶紧把人送官府去。”
他说着要去绑人,忽然停了手——那晕过去的灰衣人怀里掉出个小布包,散开了,滚出几颗深紫色的果子,看着像野莓,却比野莓小,沾着点湿泥。
温叙弯腰捡起来一颗,刚碰到果子,指尖就麻了麻——这果子他认得,师父留下的医书里记过,叫“紫珠果”,只长在凝灵草旁边,北境才有。
“这是北境的果子。”
温叙把果子递过去,“他们说丢在北境的残纸……会不会跟凝灵草长在一块儿?”
楚琢捏着果子看了半晌,忽然抬头瞧温叙:“你师父捡你的时候,有没有带什么特别的东西?”
温叙愣了愣,想起里间木柜里的《星象初解》——那书是师父留给他的,夹着残纸的那本。
他心里突突跳,含糊道:“就……就几本书。”
楚琢没追问,只把果子揣起来,又把两个灰衣人捆了,绑在柱子上:“我去叫官差来,你先回书斋,别在这儿待着。”
“那你呢?”
温叙看着他。
“我得去趟北境。”
楚琢拍了拍怀里的书,“既然残纸可能丢在那儿,总得去看看。”
他顿了顿,从怀里摸出块玉佩,塞给温叙,“这玉佩你拿着,要是那些叛贼的同伙来找麻烦,就去官府报我的名字,他们会护着你。”
玉佩是暖的,刻着只小雀儿,跟温叙书斋窗台上刻的那只竟有几分像。
温叙捏着玉佩,忽然舍不得让他走:“那你啥时候回来?”
楚琢瞧着他,嘴角弯了弯:“等找着剩下的残纸,就回来。”
他转身往外走,走了两步又回头,“对了,你师父留的书,仔细瞧瞧,说不定有别的线索。”
温叙站在院里点头,看着楚琢的身影消失在巷口。
日头渐渐往西斜,把他的影子拉得老长,地上那两颗紫珠果还滚在草丛里,沾着的泥慢慢干了。
他忽然想起楚琢没喝的那杯茶——还在书斋的桌上放着,茶叶沉在杯底,怕是早就凉透了。
温叙把地上的果子捡起来揣好,又往正屋看了眼,确定没落下东西,才翻墙出了废园。
往巷口走时,他摸了摸怀里的玉佩,又摸了摸木柜的钥匙——里间那本《星象初解》,是时候好好翻一翻了。
刚走到巷口,就见老张头的婆娘往这边跑,手里还拿着个布包:“温老板!
你可在这儿!
老张头醒了,说今早收书时,那拾荒的还塞了个小匣子给他,他忘在屋里了,让我给你送来,说你兴许用得上!”
温叙接过来布包,沉甸甸的。
打开一看,里头是个木匣子,巴掌大,锁是铜的,锈得厉害。
他摇了摇,里头有动静,像是有东西在滚。
“老张头说那拾荒的嘱咐,这匣子得交给拿着《南疆杂记》的人。”
老张头婆娘擦了擦汗,“我瞅着楚校尉像是要找东西,要不你等他回来给他?”
温叙捏着匣子,心里突突跳——这匣子,怕跟碎星图的残纸脱不了干系。
他点了点头:“我先收着,等他回来给他。”
送走老张头婆娘,温叙抱着匣子往书斋走。
日头落得更低了,巷子里的灯次第亮起来,昏黄的光落在地上,暖融融的。
他摸了摸怀里的匣子,又摸了摸那本藏在木柜里的书,忽然觉得,楚琢这趟北境之行,怕是不会太顺。
回到书斋时,暮色己经漫过窗棂。
温叙把木匣子放在案上,先去看那杯凉茶——茶叶果然沉得扎实,杯壁凝着层薄凉的水汽,像蒙了层雾。
他伸手碰了碰杯沿,指尖刚沾到凉意,就听见案上的匣子“咔嗒”轻响了一声。
他转头时,正见铜锁上的锈迹簌簌往下掉,像是被什么东西催着似的,转眼就露出锁芯里刻的小纹——竟是只跟玉佩上一模一样的小雀儿。
温叙心里一动,摸出楚琢给的那块玉佩往锁眼凑,刚挨上,锁“啪”地开了。
匣子里没放残纸,只铺着层软绒,绒上卧着块巴掌大的龟甲,甲片边缘磨得光滑,上头刻的纹路歪歪扭扭,倒跟楚琢那两张残纸上的银线纹路能对上。
他捏着龟甲翻过来,见背面用朱砂描了个极小的“叙”字,笔锋轻软,竟像是他自己的笔迹。
正发愣时,窗棂被风撞得轻响,他抬头见天边悬着颗亮星,忽然想起楚琢说的“碎星图”——那颗最亮的星,此刻正对着书斋的方向。
他把龟甲揣进怀里,又去翻木柜里的《星象初解》,指尖刚碰到书脊,就觉怀里的龟甲发烫,烫得他指尖一颤,书“啪”地掉在地上。
书页散开时,夹在里头的残纸飘了出来,正好落在那杯凉茶旁。
温叙捡起来时,见残纸上的银线竟亮了起来,细闪的光顺着纹路爬,竟跟龟甲上的纹路慢慢合在了一处。
他这才看清,合起来的纹路哪是银线,倒像条蜿蜒的路,路尽头画着片草叶——正是凝灵草的模样。
“原来在这儿。”
他低声念了句,指尖抚过残纸上的草叶,忽然想起楚琢说要去北境。
北境多凝灵草,楚琢要找的残纸,怕是真藏在那草丛里。
窗外的风又起了,吹得案上的凉茶晃了晃,溅出两滴在残纸上。
温叙赶紧去擦,却见水渍晕开的地方,竟显露出行淡墨小字:“星落时,龟甲引,书灵归处是归途。”
他捏着残纸站在窗前,见那颗亮星越发明亮,忽然明白楚琢临走时那句“仔细瞧书”不是随口说的。
他转身把凉茶倒了,重新沏了壶热的,用的还是今早那罐茶叶,又掐了片新鲜薄荷放进去。
茶烟袅袅升起来时,他把龟甲放回匣子里,心里算着北境的路程——楚琢这一去,少说也得半月。
他得把这些线索守好,等他回来时,茶该还是热的。
案上的《南疆杂记》被风吹得翻页,正好停在记着紫珠果的那页,页边被人用指甲轻轻划了道痕,是今早楚琢翻书时留下的。
温叙伸手把书页抚平,指尖落在那道痕上,忽然笑了笑——这趟牵绊,怕是比他想的还要深些。
而他这小小的书斋,怕是也没法再像从前那样,安安稳稳晒着日头修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