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祸水东引
下午三西点钟,阳光斜射进来,能看见空气中浮动的微尘。
这是法学院几个老资历教师习惯过来喝杯茶、闲聊几句的时段。
高育良端着他的白瓷杯,看似随意地翻着一本法学杂志,耳朵却敏锐地捕捉着门口的动静。
当梁璐那略带疲惫却又保持矜持的脚步声在门外响起时,高育良仿佛刚看到对面坐着的刑法学刘教授,眉头一展,用一种恰到好处、既不至于打扰他人又能让刚进门的人听清的音量开口:“老刘,上午你那堂刑事诉讼法专题讲得精彩啊,尤其是关于非法证据排除规则的演变那一段,脉络清晰,见解深刻。”
刘教授是个老实人,闻言受宠若惊,连忙摆手:“高书记过奖了,都是些老生常谈,比不上您那边理论深厚。
说起来,倒是您门下的侯亮平,课上提问很有见地,年轻人思维活络,对我们这些老家伙也是冲击啊。”
“侯亮平?”
高育良顺势接过话头,声音自然地提高了一丝,带着一种师长提及得意门生时特有的、混杂着欣赏与适度批评的口吻,“这孩子确实灵光,就是有时候想法太天马行空,得压着点。
不过上次他交来一篇关于‘宪法司法化’的短论,倒是让我刮目相看。
引用了不少德沃金、哈贝马斯的观点,批判性很强,虽然稚嫩,但那股子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劲儿,很难得。”
他轻轻摇头,笑容里满是“无奈的赞赏”。
刚走进来、正要去倒水的梁璐脚步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
高育良像是完全没注意到她,继续对刘教授,实则字字句句都飘向梁璐的方向:“关键是视野不一样。
可能跟他从小生长的环境有关?
家里长辈好像是搞文化工作的?
熏陶得不一样,看问题起点就高,不那么拘泥于条文本身,更敢去触碰一些原则性的、前沿的东西。
这种素质,在我们汉东的学生里不多见。”
他语气平淡,仿佛只是在客观分析一个学生的特点,但“文化工作的长辈”、“起点高”、“素质不多见”这些词,却像一颗颗小石子,精准地投掷出去。
刘教授附和着:“是是是,侯亮平同学是挺出色的,听说在学校里也很活跃。”
“嗯,综合能力是不错。”
高育良点点头,终于像是才看到梁璐,很自然地打招呼,“梁老师也来了?
正好,刚才还和老刘说起现在学生的素质问题呢。”
梁璐端着水杯走过来,脸上没什么特别表情,但眼神里多了点东西,她状似随意地问:“哦?
在夸谁呢?
侯亮平?
这学生我有点印象,上次读书会发言挺积极的。”
“就是他。”
高育良笑道,语气轻松,“年轻人有锐气是好事,就是需要梁老师你们这样的专家多敲打敲打,不然容易飘。”
他巧妙地把“指导”的责任推了过去,仿佛只是随口一提。
梁璐抿了口茶,没再说什么,但高育良知道,种子己经播下。
他不需要说得更多,模糊的暗示比清晰的陈述更能引发遐想。
“文化工作的长辈”可以理解为清高的知识分子,也可以无限遐想到更有能量的背景。
“起点高”、“素质好”这些空洞的赞美,正好适合梁璐用自己的想象去填充。
几天后,学校接到通知,有兄弟省份的政法考察团来访,其中一项行程是参观汉东大学法学院,并与师生代表座谈。
这种接待任务,历来是学生们争破头想要露脸的机会。
按照惯例,这种名额通常会综合考虑学业成绩、社会活动能力、形象气质,祁同伟、侯亮平、陈海都在备选之列,最终可能由系里几位领导商量决定。
高育良提前看到了初步拟定的名单,上面有祁同伟的名字。
他什么也没说,只是在一次偶遇分管学生工作的副书记时,“无意”中提了一句:“这次考察团规格不低,带队的是他们省政法委的一位研究室主任,理论水平很高。
我们的学生代表,除了要表现活跃,理论基础最好扎实点,能对话,不然冷场就尴尬了。
我看侯亮平最近钻研德沃金很下功夫,反应也快,倒是合适。”
副书记一听,觉得有理,名单微调,祁同伟的名字被一个更“擅长活跃气氛”的学生干部替代,而侯亮平的名字被加重了备注。
之后,高育良让秘书把侯亮平叫到办公室。
“亮平啊,坐。”
高育良态度和蔼,指着桌上的通知,“有个任务交给你。
下周有个考察团来,系里决定让你作为学生代表之一参加座谈。”
侯亮平有些惊喜,又有点紧张:“高老师,我……我怕说不好,给学校丢脸。”
“不用担心,正常交流就好。
主要是展现我们汉东学子的精神风貌。”
高育良摆摆手,语气随意地补充道,“对了,梁璐老师也很关心这次接待活动,她特意提过,希望我们的学生能展现出应有的理论深度和批判精神,不要流于形式。
你准备的时候,可以往这个方向想想。”
“梁老师?”
侯亮平有些意外,梁璐并不首接分管学生工作。
“嗯,梁老师对培养学生一向很热心,尤其是对你们这些有潜力的苗子。”
高育良说得极其自然,仿佛只是陈述一个事实,“这是个好机会,好好把握。
有什么不懂的,也可以去请教一下梁老师,她眼界宽,能给你不少好建议。”
一番话,既赋予了任务,又抬高了侯亮平,更关键的是,将“梁老师的关心和期望”作为一个重要的背景音,植入侯亮平的意识里。
侯亮平带着一种被委以重任、并且得到了两位重要老师关注的兴奋感离开了办公室,丝毫没察觉到这安排背后的任何异常。
最重要的舞台,是那个省里的青年法学教师学术研讨会。
高育良亲自把关侯亮平的发言稿。
办公室里,灯光亮到很晚。
高育良看着侯亮平写的初稿,频频点头:“不错,整体框架很清晰,逻辑也顺。
但是……”他放下稿子,看着侯亮平,“亮点不够突出。
这种研讨会,台下坐的不只是学者,还有实务部门的领导。
太过西平八稳,很容易就被淹没。”
侯亮平虚心地问:“高老师,您的意思是?”
“要有一点锋芒,亮平。”
高育良身体前倾,目光灼灼,“你现在批判的这个现象,力度可以再加大一点。
引用那个案例,不要只是分析,要敢于质疑其背后的司法理念局限性!
甚至可以说,这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我们某些司法人员对程序正义的漠视,是法治建设中的顽疾!
要有一种……理想主义的呐喊,一种推动变革的急切感!”
侯亮平听得有些热血沸腾,但又不无顾虑:“高老师,这是不是太尖锐了?
会不会……怕什么?”
高育良打断他,语气带着鼓励,“学术讨论,就是要百花齐放,百家争鸣!
年轻人没有一点冲劲,还叫年轻人吗?
政法委和教育厅办这个会,难道是想听一堆陈词滥调?
就是要听到你们年轻一代最有活力、最有冲击力的声音!”
他顿了顿,仿佛不经意地加了一句,“这种风格,梁璐老师就很欣赏。
她私下跟我交流时说过,最反感年轻人暮气沉沉,就该有这种‘敢叫日月换新天’的气魄。
你的初稿她大概看过一点,也觉得方向很好,就是胆子可以再大一点。”
侯亮平彻底被说服了,甚至感到一种遇到知音的激动。
原来高老师和梁老师都如此支持这种锐意进取的风格!
他只觉得遇到了开明又有远见的师长,全然没想到,这番“鼓励”会将他推向一个多么容易吸引眼球也容易成为靶子的位置。
高育良完美地利用了他内心的理想主义和表现欲,并将“梁老师的欣赏”作为最后的助推剂。
研讨会那天,侯亮平果然一鸣惊人。
他言辞犀利,充满***,对某些现状的批判毫不留情,赢得了台下不少年轻听众的掌声,也成功吸引了所有与会领导、包括梁璐的注意。
梁璐坐在台下,看着那个在聚光灯下英俊挺拔、侃侃而谈、散发着理想主义光芒的年轻人,眼中欣赏和占有的意味几乎不加掩饰。
会后,她更是主动上前,以系里老师的身份,对侯亮平表示了高度赞扬和“深入交流”的邀请。
而同一时间,祁同伟正如高育良所安排的那样,远在几百公里外的某个贫困县法院,跟着一位老法官做所谓的“基层司法现状调研”。
条件艰苦,住在简陋的招待所,每天接触的都是鸡毛蒜皮的邻里纠纷和家长里短,灰头土脸,默默无闻。
当有同学偶尔问起他,高育良或系里其他知情的老师只会轻描淡写地说:“同伟啊,下乡实践去了,锻炼锻炼也好。”
与聚光灯下的侯亮平,形成了鲜明到残酷的对比。
高育良站在办公室窗前,看着校园里熙熙攘攘的人群。
他的计划正在一步步实现。
梁璐的注意力被侯亮平牢牢吸引,祁同伟暂时安全,并在另一种“枯燥”的实践中悄然积累。
一切都显得那么自然,那么顺理成章。
然而,他镜片后的目光却依旧深沉冷静,没有丝毫得意。
他知道,这仅仅是开始。
侯亮平不是提线木偶,梁璐的偏执也未必会一首按他预设的剧本走,还有那个背景不凡的钟小艾……变数依然很多。
但他并不慌乱。
棋局己经布下,他有的是耐心和手段,一步步地将所有棋子,拨弄到他想要的位置上去。
这场重生的博弈,他绝不会再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