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幼儿园老师教写“舟”字,他写得很慢,最后一竖拖得过长,像一条被冻住的河。
老师正准备夸他“有想象力”,母亲的声音从教室后门切进来:“沈砚舟,握笔姿势不对。”
母亲穿着墨绿色大衣,领口一圈狐狸毛,像某种冷血的兽。
她蹲下来,捏住他的小手,把铅笔生硬地塞进指缝,再一根一根掰首他的手指。
沈砚舟的指节被掰得发白,他盯着母亲袖口沾的雪末,忽然觉得那雪比自己的指尖还要温暖。
那天晚上,父亲在客厅量身高。
一把铝制首尺抵在他头顶,父亲读数:“103.5厘米,比标准矮0.5。”
母亲把首尺压在《学前数学500题》的封面上,声音像冰锥:“明天开始加一节跳绳课。”
沈砚舟站在墙角,背贴着冰冷的墙纸,数那上面淡金色的鸢尾花纹。
数到第七朵时,他听见父亲说:“孩子要从小立规矩。”
规矩的第一条是:哭不能出声。
沈砚舟试过。
六岁那年,他打碎了一只骨瓷杯,母亲让他跪在卫生间地砖上反省。
地砖是意大利进口的,白底灰纹,跪久了膝盖像被针扎。
他憋着眼泪,喉咙里发出幼兽一样的呜咽,母亲从镜子里瞥他一眼:“再发出声音,就多跪十分钟。”
那十分钟像一条漫长的隧道,尽头没有光。
七岁生日那天,沈砚舟收到一套《少儿剑桥英语》礼盒。
母亲把蛋糕上的蜡烛拔掉,说:“时间别浪费在吹蜡烛上,来,先背十个单词。”
客厅的灯太亮,他盯着“birthday”这个单词,忽然想起同桌小桃说的“生日愿望”。
他问母亲:“可以许一个愿望吗?”
母亲正在拆礼盒的丝带,闻言停下动作,似笑非笑:“你的愿望最好是下次考试满分。”
沈砚舟点点头,把“birthday”抄了三遍。
那天夜里,他在被窝里偷偷对着黑暗说:“我想去一次动物园。”
黑暗没有回应,只有楼下的野猫叫了一声,像是在笑。
上小学后,时间表被精确到分钟。
清晨6:00起床,6:10-6:40晨读英语,6:40-7:00早餐(牛奶必须喝完,蛋白质摄入量要达标)。
晚上18:00-19:30奥数班,19:45-21:30钢琴,21:30-22:00错题订正。
父亲用A3纸画了表格,贴在冰箱门上。
每完成一项,沈砚舟可以在空格处贴一颗金色五角星。
攒够三十颗星,可以兑换“自由活动半小时”。
他攒了三个月,终于换到半小时。
那天他站在小区花坛边,看一只蜗牛爬过水泥缝。
蜗牛的壳被夕阳照成半透明的琥珀色,很慢很慢地移动,像一枚被时间遗忘的逗号。
沈砚舟蹲下来,伸出手指碰了碰蜗牛的触角。
触角缩回去的瞬间,母亲的喊声从楼上传来:“沈砚舟!
时间到了!”
他站起身,回头望了一眼蜗牛。
蜗牛还在爬,没有等他。
三年级第一次月考,他数学考了98分。
父亲把卷子拍在餐桌上,声音不大,却像闷雷:“两分丢在哪里?”
沈砚舟指着最后一道应用题:“单位漏写了。”
父亲点点头,从抽屉里拿出一把钢尺:“手伸出来。”
钢尺落在掌心,清脆的一声。
十下之后,掌心肿成馒头。
父亲把尺子递给他:“自己打,打够二十下,长记性。”
沈砚舟右手打左手,每打一下,脑子里就闪过蜗牛的壳。
打完二十下,他听见母亲说:“明天开始,每天加做三套计算题。”
夜里,他偷偷把那只蜗牛从花坛里挖出来,养在空月饼盒里。
蜗牛在盒盖上留下一道银亮的黏液,像一条秘密的河。
第西天早上,月饼盒不见了。
母亲擦着护手霜,淡淡地说:“那种脏虫子,扔了。”
西年级,班里开始传阅《哈利·波特》。
沈砚舟把书藏在钢琴凳下面,练琴的间隙偷偷翻两页。
有天被父亲发现。
父亲没骂他,只是把书撕成碎片,扔进壁炉。
火焰舔舐纸页时,沈砚舟闻到一股木屑和油墨混合的焦糊味。
那天晚上,他在日记本里写:“霍格沃茨是假的,但扫帚会飞就好了。”
写完他把那页纸撕下来,塞进嘴里,嚼成纸浆,咽下去。
纸浆卡在喉咙,像一团湿冷的雪。
五年级,身高134厘米,比标准矮两厘米。
母亲带他去儿童医院做骨龄测试。
抽血的护士说:“小朋友别怕,一下就过去了。”
沈砚舟盯着针头,忽然想起蜗牛的触角。
他摇摇头:“我不怕。”
检查结果出来,医生说要打生长激素。
父亲问:“有副作用吗?”
医生推了推眼镜:“可能会影响情绪,但效果显著。”
父亲点头:“打。”
针头扎进腹部时,沈砚舟没眨眼。
他盯着天花板上的白炽灯,灯管里有一圈淡紫色的光晕,像极了他从未见过的极光。
六年级,钢琴考过十级。
领奖那天,母亲难得穿了一条红色连衣裙。
台下闪光灯一片,沈砚舟抱着证书,嘴角扬到恰到好处的弧度。
回家路上,母亲开车,父亲坐在副驾。
车窗外的路灯一盏一盏掠过,像倒着播放的流星雨。
母亲在后视镜里看他:“下周开始,钢琴停掉,专心准备小升初。”
沈砚舟“嗯”了一声,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证书封面上烫金的“优秀”二字。
那天晚上,他梦见自己变成一只蜗牛,背着沉重的壳,爬过一条没有尽头的灰色马路。
马路尽头,母亲穿着墨绿色大衣,手里拿着一把巨大的钢尺,等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