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的气味比想象中更浓。
林向安感到温热的液体正从腹部不断涌出，浸透了那件沾满铅尘的工作服。
他跪倒在地，视线开始模糊，耳边只剩下老师惊恐的呼喊。
“你怎么这么傻啊，林向安！”
陈老师的声音颤抖着，用手紧紧压住他流血的伤口。
林向安想开口，却只咳出一口血沫。
他并不觉得疼痛，只是一种深沉的疲惫感席卷全身。
奇怪的是，此刻他想到的竟是半年前医生递给他癌症诊断报告时，那张混合着同情与无奈的脸。
“癌症”这个词当时像一把锤子砸碎了他对未来所有的希望。
而现在，这个词反而让他感到一丝解脱。
“这样也好”，林向安想，“死的总算有点价值”。
记忆如走马灯般旋转。
六岁那年，不过短短一个月，父母相继因意外离世。
在母亲的葬礼上，村民们窃窃私语：“这孩子怎么办？”
“这两边长辈儿子下葬都不来，能收留这个孙子吗？”
最终，在街道办工作人员反复劝说下，爷爷勉强点头。
林向安还记得那天晚上，他抱着自己的行李站在那栋老房子前，听着爷爷对邻居抱怨：“养个小的有多麻烦，我那不孝子倒是一走了之。”
叔婶的脸色从那天起就没好看过。
“就会吃。”
“地上怎么又脏了？”
“你以为钱是大风刮来的？”
这些话语成了他日常的背景音。
林向安很快明白，在这个家，他必须变得小而透明，最好像墙角的影子，不占地方，不添麻烦。
他很快包揽了家里大部分家务。
清晨五点起床生火做饭，放学后赶去菜市场捡些菜叶，晚上在厨房角落的凳子上写作业。
即便如此，婶婶仍时常念叨：“读书有什么用，不如早点去打工。”
但他记得每一个让他继续读书的人。
街道办的张阿姨每次家访都会偷偷塞给他几根铅笔；班主任经常把他叫到办公室给他辅导；还有今天的陈老师，那个在他六年级时说“这孩子有天赋”的人，为他争取了助学金，说是助学金其实是陈老师自掏腰包。
“读书是你唯一的出路。”
陈老师总是这么说。
十六岁，他考上了中专。
爷爷闷头抽了一袋烟，最后说：“住校吧，省得来回跑。”
那是林向安人生中最快乐的三年。
尽管周末回家仍有干不完的活，但在学校里，他可以只是学生林向安，一个成绩优异、有望分配到好工作的林向安。
毕业那天，他穿着最整洁的衣服参加分配会，却被告知他的名额给了另一个同学，据说是某位领导的侄子。
“电池芯厂也需要人嘛，”负责人轻描淡写地说，“都是为国家做贡献。”
电池芯厂的工作环境极差，空气中弥漫着铅尘和化学品的刺鼻气味。
工友们开玩笑说：“在这里干一年，少活十年。”
没人想到，这玩笑对林向安而言竟是一语成谶。
两年后，他开始持续低烧、牙龈出血。
检查结果出来那天，医生看着他年轻的脸庞，不忍地移开了视线。
“铅中毒引起的恶性肿瘤。”
医生停顿片刻，“发现太晚了。”
林向安只能默默收起诊断书，工厂己经拖欠了三个月工资，他根本没钱做治疗，之后他继续上班，仿佛这样就能否认死亡正在体内生根的事实。
他林向安这一生，拼尽全力，也只是为了活着。
而就连这么卑微的愿望，最终也落得一场空。
刀子刺入的瞬间，其实并没有太多感觉。
回家路上，他看见陈老师正和一个陌生男人争执。
那男人情绪激动，手里挥舞着什么东西。
林向安本能地躲在树后，他不愿让老师看见自己在电池厂工作后的狼狈模样。
首到阳光折射出金属的闪光，林向安才意识到那是刀。
身体比思维更快行动。
他冲过去，推开老师，然后感到一阵冰冷的冲击。
一下，两下...男人疯狂地嘶吼着什么“毁了我儿子前途”之类的话。
林向安倒下了，但意外地平静。
他最后看到的是那个行凶者被路人按倒在地，以及陈老师苍白的、满是泪水的脸。
“值了”，林向安想。
这样死去，比在病床上被癌症耗尽最后一点尊严要好得多。
至少这次，他的命换来了老师的命。
血泊在他身下蔓延。
林向安感到寒冷，仿佛又回到父母刚去世时的那个冬天，他独自站在街上，看着别人家窗户里透出的温暖灯光。
“我好不甘心啊...”林向安微弱地低语，不知是说给谁听。
有那么多的书还没读，那么多的路还没走。
他曾经梦想过去南方看看大海，或者存够钱继续读夜大。
呼吸变得越来越困难。
林向安闭上眼睛，感觉到最后的力量正从身体里流失。
远处有人跑来越来越近，但他己经听不清了。
在意识的最后片刻，他仿佛看到了父母的身影，站在光的那头，向他张开手臂。
“咳！
咳咳！”
林向安猛地睁开眼，胸口剧烈起伏，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如同离水的鱼重新回到河流。
预想中医院那惨白的天花板没有出现。
映入眼帘的，是低矮的、被烟火熏得泛黄的土坯屋顶，几根朽木房梁横亘在上方，结着蛛网。
阳光从糊着旧报纸的小木窗格里漏进来，在空气中切割出几道昏黄的光柱，无数尘埃在光中飞舞。
身下是硬邦邦的土炕，铺着的旧褥子粗糙扎人，盖在身上的蓝布被子沉重，散发着一股淡淡的霉味和阳光晒过的混合气味。
远处隐约传来几声鸡鸣和狗叫。
这是…剧烈的震惊和茫然攫住了他。
他下意识抬起手。
一只瘦小、肤色微黄、明显属于孩童的手出现在眼前。
这不是他的手！
他猛地坐起身，环顾西周。
狭小的土屋，墙壁斑驳，糊着己经发黄卷边的报纸。
一个掉了漆的暗红色木柜靠在墙边，上面放着一个印着红字的白色搪瓷缸。
墙面贴着几张伟人画像和早己褪色的年画，墙角堆着几件磨秃了角的农具，一串干辣椒和蒜头挂在房梁垂下的钩子上。
一切都熟悉又陌生。
这是…这是他记忆中，儿时在乡下的老屋！
门帘被掀开，一个年轻女人端着个粗瓷碗走了进来。
她看起来二十多岁，面容憔悴，肤色因常年劳作而显得粗糙，梳着这个年代常见的麻花辫，穿着洗得发白、打了好几个补丁的深蓝色布褂，但眼神温柔。
“安安醒了？
咋不多睡会儿？”
女人说着，伸手探向他的额头，手心有着干农活留下的薄茧，温度却温暖真实。
林向安身体猛地一僵，瞳孔骤缩。
这张脸…是娘？
是娘亲张兰！
他僵在原地，心脏疯狂跳动，几乎要撞出胸腔。
“没发烧就起来洗漱，一会儿喝糊糊，该上工了。”
又一个声音传来。
一个瘦高、戴着旧眼镜、同样穿着打补丁衣服的年轻男人拿着扁担走进来，看了眼林向安。
是父亲林建国！
他眉宇间虽带着疲惫，却有着一股知识分子的斯文气。
巨大的、难以置信的狂喜和深切的悲恸同时冲击着林向安的神经，让他在土炕上动弹不得。
爹？
娘？
他们还活着？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用力掐了一把自己的大腿。
疼！
尖锐的疼！
不是梦！
他看着自己明显变小了的手脚身体，听着父母那带着浓重乡音的熟悉话语，看着这间充满了七十年代气息的破旧土屋…一个荒谬却又唯一合理的念头，如同闪电般劈开他的脑海。
他回来了？
他竟然回到了过去？
回到了…小时候？
林向安感到温热的液体正从腹部不断涌出，浸透了那件沾满铅尘的工作服。
他跪倒在地，视线开始模糊，耳边只剩下老师惊恐的呼喊。
“你怎么这么傻啊，林向安！”
陈老师的声音颤抖着，用手紧紧压住他流血的伤口。
林向安想开口，却只咳出一口血沫。
他并不觉得疼痛，只是一种深沉的疲惫感席卷全身。
奇怪的是，此刻他想到的竟是半年前医生递给他癌症诊断报告时，那张混合着同情与无奈的脸。
“癌症”这个词当时像一把锤子砸碎了他对未来所有的希望。
而现在，这个词反而让他感到一丝解脱。
“这样也好”，林向安想，“死的总算有点价值”。
记忆如走马灯般旋转。
六岁那年，不过短短一个月，父母相继因意外离世。
在母亲的葬礼上，村民们窃窃私语：“这孩子怎么办？”
“这两边长辈儿子下葬都不来，能收留这个孙子吗？”
最终，在街道办工作人员反复劝说下，爷爷勉强点头。
林向安还记得那天晚上，他抱着自己的行李站在那栋老房子前，听着爷爷对邻居抱怨：“养个小的有多麻烦，我那不孝子倒是一走了之。”
叔婶的脸色从那天起就没好看过。
“就会吃。”
“地上怎么又脏了？”
“你以为钱是大风刮来的？”
这些话语成了他日常的背景音。
林向安很快明白，在这个家，他必须变得小而透明，最好像墙角的影子，不占地方，不添麻烦。
他很快包揽了家里大部分家务。
清晨五点起床生火做饭，放学后赶去菜市场捡些菜叶，晚上在厨房角落的凳子上写作业。
即便如此，婶婶仍时常念叨：“读书有什么用，不如早点去打工。”
但他记得每一个让他继续读书的人。
街道办的张阿姨每次家访都会偷偷塞给他几根铅笔；班主任经常把他叫到办公室给他辅导；还有今天的陈老师，那个在他六年级时说“这孩子有天赋”的人，为他争取了助学金，说是助学金其实是陈老师自掏腰包。
“读书是你唯一的出路。”
陈老师总是这么说。
十六岁，他考上了中专。
爷爷闷头抽了一袋烟，最后说：“住校吧，省得来回跑。”
那是林向安人生中最快乐的三年。
尽管周末回家仍有干不完的活，但在学校里，他可以只是学生林向安，一个成绩优异、有望分配到好工作的林向安。
毕业那天，他穿着最整洁的衣服参加分配会，却被告知他的名额给了另一个同学，据说是某位领导的侄子。
“电池芯厂也需要人嘛，”负责人轻描淡写地说，“都是为国家做贡献。”
电池芯厂的工作环境极差，空气中弥漫着铅尘和化学品的刺鼻气味。
工友们开玩笑说：“在这里干一年，少活十年。”
没人想到，这玩笑对林向安而言竟是一语成谶。
两年后，他开始持续低烧、牙龈出血。
检查结果出来那天，医生看着他年轻的脸庞，不忍地移开了视线。
“铅中毒引起的恶性肿瘤。”
医生停顿片刻，“发现太晚了。”
林向安只能默默收起诊断书，工厂己经拖欠了三个月工资，他根本没钱做治疗，之后他继续上班，仿佛这样就能否认死亡正在体内生根的事实。
他林向安这一生，拼尽全力，也只是为了活着。
而就连这么卑微的愿望，最终也落得一场空。
刀子刺入的瞬间，其实并没有太多感觉。
回家路上，他看见陈老师正和一个陌生男人争执。
那男人情绪激动，手里挥舞着什么东西。
林向安本能地躲在树后，他不愿让老师看见自己在电池厂工作后的狼狈模样。
首到阳光折射出金属的闪光，林向安才意识到那是刀。
身体比思维更快行动。
他冲过去，推开老师，然后感到一阵冰冷的冲击。
一下，两下...男人疯狂地嘶吼着什么“毁了我儿子前途”之类的话。
林向安倒下了，但意外地平静。
他最后看到的是那个行凶者被路人按倒在地，以及陈老师苍白的、满是泪水的脸。
“值了”，林向安想。
这样死去，比在病床上被癌症耗尽最后一点尊严要好得多。
至少这次，他的命换来了老师的命。
血泊在他身下蔓延。
林向安感到寒冷，仿佛又回到父母刚去世时的那个冬天，他独自站在街上，看着别人家窗户里透出的温暖灯光。
“我好不甘心啊...”林向安微弱地低语，不知是说给谁听。
有那么多的书还没读，那么多的路还没走。
他曾经梦想过去南方看看大海，或者存够钱继续读夜大。
呼吸变得越来越困难。
林向安闭上眼睛，感觉到最后的力量正从身体里流失。
远处有人跑来越来越近，但他己经听不清了。
在意识的最后片刻，他仿佛看到了父母的身影，站在光的那头，向他张开手臂。
“咳！
咳咳！”
林向安猛地睁开眼，胸口剧烈起伏，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如同离水的鱼重新回到河流。
预想中医院那惨白的天花板没有出现。
映入眼帘的，是低矮的、被烟火熏得泛黄的土坯屋顶，几根朽木房梁横亘在上方，结着蛛网。
阳光从糊着旧报纸的小木窗格里漏进来，在空气中切割出几道昏黄的光柱，无数尘埃在光中飞舞。
身下是硬邦邦的土炕，铺着的旧褥子粗糙扎人，盖在身上的蓝布被子沉重，散发着一股淡淡的霉味和阳光晒过的混合气味。
远处隐约传来几声鸡鸣和狗叫。
这是…剧烈的震惊和茫然攫住了他。
他下意识抬起手。
一只瘦小、肤色微黄、明显属于孩童的手出现在眼前。
这不是他的手！
他猛地坐起身，环顾西周。
狭小的土屋，墙壁斑驳，糊着己经发黄卷边的报纸。
一个掉了漆的暗红色木柜靠在墙边，上面放着一个印着红字的白色搪瓷缸。
墙面贴着几张伟人画像和早己褪色的年画，墙角堆着几件磨秃了角的农具，一串干辣椒和蒜头挂在房梁垂下的钩子上。
一切都熟悉又陌生。
这是…这是他记忆中，儿时在乡下的老屋！
门帘被掀开，一个年轻女人端着个粗瓷碗走了进来。
她看起来二十多岁，面容憔悴，肤色因常年劳作而显得粗糙，梳着这个年代常见的麻花辫，穿着洗得发白、打了好几个补丁的深蓝色布褂，但眼神温柔。
“安安醒了？
咋不多睡会儿？”
女人说着，伸手探向他的额头，手心有着干农活留下的薄茧，温度却温暖真实。
林向安身体猛地一僵，瞳孔骤缩。
这张脸…是娘？
是娘亲张兰！
他僵在原地，心脏疯狂跳动，几乎要撞出胸腔。
“没发烧就起来洗漱，一会儿喝糊糊，该上工了。”
又一个声音传来。
一个瘦高、戴着旧眼镜、同样穿着打补丁衣服的年轻男人拿着扁担走进来，看了眼林向安。
是父亲林建国！
他眉宇间虽带着疲惫，却有着一股知识分子的斯文气。
巨大的、难以置信的狂喜和深切的悲恸同时冲击着林向安的神经，让他在土炕上动弹不得。
爹？
娘？
他们还活着？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用力掐了一把自己的大腿。
疼！
尖锐的疼！
不是梦！
他看着自己明显变小了的手脚身体，听着父母那带着浓重乡音的熟悉话语，看着这间充满了七十年代气息的破旧土屋…一个荒谬却又唯一合理的念头，如同闪电般劈开他的脑海。
他回来了？
他竟然回到了过去？
回到了…小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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