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我五十岁生日这天,女儿周静坚持要在本市最高档的酒店给我办寿宴。
说要风风光光地给我庆生。
可我刚从自己那油烟缭绕的私房菜馆后厨赶过来,接着就被她嫌弃地拉到一边。
“妈,你怎么穿这身就来了?客人都到齐了,全是李哲生意上的伙伴,你这样让我多没面子。”
我看着她身上价值五位数的名牌礼裙,再看看自己,局促地搓了搓手:“店里忙,我紧赶慢赶才过来的,想着就是自家人吃个饭……”
“什么自家人!”她拔高了音量,一脸恨铁不成钢,“今天来的都是贵客!你赶紧找个角落坐着,别乱走动,千万别说是你开饭馆的,就说你是家庭主妇。”
我愣住了,一阵心寒。
我这家店是本市有名的老字号,每天预约爆满。
正是靠着我一盘盘菜炒出来的辛苦钱,才供她读完名牌大学,给她和女婿李哲在市中心买了豪宅,换了豪车。
如今,我这份让她过上优渥生活的职业,却成了她口中“没面子”的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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寿宴开始,女婿李哲和女儿周静左右簇拥着亲家母,将她风光地请上主位。
而我这个名义上的寿星,却被安排在最不起眼的角落,同桌的都是些跟班和司机。
席间,亲家母一身量身定制的旗袍,姿态优雅地举着红酒杯,含笑对我说:“亲家母真是好福气,养了个这么出色的女儿。静静在我们家,那真是把我们照顾得妥妥帖帖,什么事都不用我们操心,一看就是从小当家庭主妇培养的。”
她刻意加重了“家庭主妇”四个字,桌上的人都向我投来意味深长的目光。
我攥紧了藏在桌下的手,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勉强挤出一个笑,没说话。
切蛋糕环节,周静亲热地挽着她婆婆走上台,笑容甜美地举起话筒:“今天,我要特别感谢两位妈妈。一位,是生我养我的妈妈。”
她朝我的方向虚虚地望了一眼,目光没有焦点。
“另一位,则是我人生的导师,我最敬佩的婆婆。是婆婆教会了我什么是品味,什么是真正的上流社会,让我从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小镇姑娘,变成了今天的自己。”
聚光灯下,她和婆婆相拥微笑,宛如一对真正的豪门母女。
台下掌声雷动。
而我,像个局外人,坐在黑暗里,看着属于我的舞台上演着别人的故事。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疼得快要无法呼吸。
就在这时,一个洪亮的声音突然响起。
“咦,那不是‘苏记’的苏老板吗?”
邻桌一位看起来颇有分量的中年男人站了起来,惊讶地看着我。他是市里有名的企业家王总,也是我店里的常客。
他这一声,把所有人的目光都吸引到了我这个黑暗的角落。
周静和李哲的脸色“刷”地一下白了。
王总却没察觉,径直向我走来,热情地握住我的手:“苏老板,您今天也在这儿啊!我前几天还跟秘书说,让他无论如何得帮我订到您下个月的位置,我那几个香港来的朋友点名要吃您的‘佛跳墙’呢!”
他转头对满桌的人宣传起来:“你们别看苏老板低调,这可是我们市的食神!‘苏记’的菜,那是有钱都难买到!”
一瞬间,整个宴会厅的空气都凝固了。
我能清晰地看到,女儿周静脸上的血色褪得一干二净,她抓着话筒的手在微微发抖,眼神里是极致的难堪和惊慌。
亲家母脸上的笑容也僵住了,透着一股被打脸的青白。
我慢慢地,慢慢地站了起来。
几十年来在灶台前被油烟熏得有些昏花的眼睛,此刻却无比清明。
我看着台上惊慌失措的女儿,看着她身边同样尴尬的丈夫和婆婆。
原来,我引以为傲的手艺,我赖以为生的事业,在他们眼中,是一件需要如此费力遮掩的丑事。
我什么也没说,只是对着王总,扯出了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然后转身,一步一步地走出了这个让我窒息的宴会厅。
站在酒店门口的冷风里,我拨通了丈夫的电话。
“老周,你来接我一下吧。”我声音沙哑,眼泪却一滴都流不出来,心口只剩一片麻木的荒原。
“我想清楚了,‘苏记’我不留给静静了。我准备把店卖了,剩下的日子,我想为自己活。”
电话那头沉默了片刻,随即传来老周压抑着怒火的沉稳声音:“她又让你难堪了?”
“嗯。”
“你在酒店门口等我,我马上到!”
挂了电话,手机“叮”地一声,是周静发来的消息。
不是关心,而是气急败坏的质问。
“妈!你怎么回事?王总都认出你了,你为什么不顺着他说自己是老板的朋友?你当众走掉是什么意思?你存心想让我在李家抬不起头是不是?!”
紧接着,她的朋友圈更新了。
一张她和她婆婆的亲密合影,配文是:“和世界上最优雅的妈妈在一起,感恩教会我成长的一切!有些出身是无法选择的,但未来的路,我想走得更体面。”
我看着那行字,终于忍不住,发出了一声悠长的、带着泣音的苦笑。
我日夜操劳,把饭店所有利润都贴补给她,让她去维系她所谓的上流社会。
到头来,她嫌我一身油烟味,配不上她的精致生活,甚至将我的存在视为她体面路上的污点。
原来在女儿心里,我只是一个上不了台面,而且还很碍事的提款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