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报到毕业证书上的墨迹还没干透，林小满就收到了青林镇政府的录用通知。
那天下午，她坐在宿舍床边，用指甲轻轻刮着信封上凸起的公章，听着纸张发出的细微脆响。
窗外蝉鸣刺耳，汗水顺着她的后背缓缓流下，在浅色衬衫上洇出深色的痕迹。电话那头，
母亲的声音陡然拔高了八度："真的录用了？是行政编？
"背景音里传来父亲趿拉着拖鞋快步走来的声响。"事业编转行政编的名额。
"林小满把话筒拿远了些，"笔试面试都是第一。"父亲抢过电话时碰倒了什么，
传来一阵玻璃碰撞的叮当声。"好好好！"他的呼吸粗重，"我明天一早就去给你爷爷上坟。
你妈说得对，读书才是出路......"挂断电话后，林小满继续收拾行李。
四年前高考失利，没能考上省城的重点大学，父母在亲戚面前足足三年抬不起头。
如今这份工作，总算能让二老在小区里挺直腰杆了。青林镇政府办公楼比想象中还要老旧。
灰白色的外墙漆剥落得斑斑驳驳，门廊上"为人民服务"的金属字缺了"民"字的一点。
林小满站在树荫下，看着进进出出的人群——夹着公文包的中年男人，拎着菜篮的妇女，
还有几个穿着褪色POLO衫的年轻人，后腰上别着对讲机。"新来的？
"门卫从报纸上方打量她，推过来一本边角卷起的登记簿，"单位、姓名、事由。
"墨水瓶干涸了，林小满用力压着钢笔，在纸上留下深深的凹痕。三楼办公室的门半掩着，
隐约传出说笑声和茶水沸腾的声响。她抬手敲门，
指节与铁皮门碰撞的闷响让她想起大学时敲击空饼干筒的声音。十五双眼睛同时望过来时，
林小满的耳根突然发烫。她注意到角落里两个年轻姑娘迅速交换了眼色，其中一个撇了撇嘴。
"哎呀，小林来了！"烫着细卷发的女人快步走来，香水味混着淡淡的汗味扑面而来。
她握住林小满的手，掌心潮湿温热，"我是办公室副主任张丽。你的座位在窗边，
特意给你留的。"工位上摆着一盆蔫头耷脑的绿萝，叶片上积着层薄灰。
张丽顺着她的目光笑道："周毅放的，说你们年轻人喜欢这些花花草草。""周毅？
""综合科的，镇长侄儿。"张丽的声音压低了几分，"正经大学毕业生，跟你一样。
"她说完意味深长地拍了拍林小满的肩膀。上午的时间在填各种表格中流逝。临近中午时，
一个戴着厚镜片的年轻男人抱来一摞文件，"啪"地扔在林小满桌上。"防汛简报，明天要。
"他推了推眼镜，"李科长点名让你写。"食堂里的吊扇有气无力地转着，
将饭菜的味道搅得更加浑浊。林小满被安排在靠窗的圆桌，同桌的年轻人各自扒着饭，
偶尔抬头打量她几眼。红烧肉浮着一层厚厚的油，她用筷子尖拨弄着肥肉部分，
突然想起母亲常说"单位食堂的油水最能看出一个地方的风气"。回到办公室时，
桌上多了一沓装订整齐的资料。最上面贴着张黄色便利贴，
字迹挺拔有力："近五年防汛工作总结，仅供参考。周毅。"下午三点十分，
张丽匆匆推门进来："镇长临时要听防汛汇报，李科长让你去！
"会议室里的烟雾呛得林小满眼睛发酸。主座上的中年男人抬眼看了看她："新来的？
"不等回答就转向旁边，"老李，你们科没人了？找个丫头片子来糊弄我？
"林小满翻开文件夹，发现里面只有零散的统计表和几页字迹潦草的笔记。
她的手指开始微微发抖，纸张发出细碎的摩擦声。
余光瞥见角落里有个穿藏青色衬衫的年轻人正对她使眼色。"目前全镇危房户37户，
主要集中在河沿村和......"她凭着记忆拼凑数据，声音渐渐平稳。讲到物资储备时，
那个年轻人轻咳一声："编织袋库存四千二，沙石料......"汇报结束后，
镇长点了点头："大学生到底是有点墨水。"他转向李科长，"好好带，别浪费人才。
"回到办公室，那个年轻人跟了进来。他伸出手时，林小满注意到他腕骨突出，
指甲修剪得异常整齐。"周毅。"他说，"你反应很快。"他的手心干燥温暖，
握力恰到好处。阳光从他身后的窗户斜射进来，在他右肩投下一道明亮的光斑。
"谢谢你的资料。"林小满松开手，"还有刚才......""举手之劳。
"周毅从公文包里抽出一张手绘的图表，"这个你留着。镇政府的人事结构，
红色标注的是实际掌权的。"纸上详细列出了各部门负责人，
旁边用小字注明着"爱喝茅台""女婿在县财政局"之类的信息。林小满抬头看他，
周毅嘴角微微上扬："生存指南。周末有空吗？新开的图书馆不错。"走廊上传来脚步声，
周毅迅速退后两步，恢复了公事公办的表情。林小满把那张纸夹进笔记本，突然意识到，
她的人生新篇章，就这样平淡无奇地开始了。第二章 河沿村的雨青林镇的雨来得猝不及防。
周三下午四点半，天色陡然暗沉下来。办公室的旧窗框开始咯咯作响，
远处传来铁皮雨棚被雨点砸中的闷响。林小满正在整理档案，
抬头看见窗外梧桐树的叶子被风掀得露出灰白的背面。"要下暴雨了。
"对面工位的老陈嘟囔着收起茶杯，"小林，去看看窗户关严实没有。
"林小满沿着走廊逐一检查窗户。经过综合科时，
听见里面传来激动的说话声："河沿村那边刚来电话，说老祠堂的屋顶漏水了！
"她停住脚步，看见周毅正握着电话听筒，眉头紧锁："王书记呢？
......去县里开会了？知道了，我马上处理。"挂掉电话，
周毅一抬头正好对上林小满的视线。"来得正好，"他抓起椅背上的外套，
"防汛值班表上今天是你和我吧？河沿村有几户危房，得去看看。
"吉普车在泥泞的土路上颠簸。雨刷器以最大频率摆动，仍然赶不上挡风玻璃上汇聚的雨流。
周毅专注地盯着前方，方向盘在他手中灵活转动，避开一个个水坑。"第一次下村？
"他忽然问。林小满抓紧了车窗上方的扶手："嗯。""河沿村是镇里最偏的村子，
青壮年都出去打工了，剩下多是老人孩子。"周毅减速绕过倒在路中间的树枝，
"王奶奶家就在村头，儿子在深圳打工，三年没回来了。"车子在村口停下。
积水已经没过了脚踝，周毅从后备箱拿出两双高筒雨鞋："穿上，水里可能有碎玻璃。
"王奶奶家的土坯房隐在一片竹林后面。屋檐下的水帘成了瀑布，
老人正佝偻着身子用脸盆往外舀水。见到周毅，她混浊的眼睛亮了起来："周干事，
又麻烦你了......""说过多少次了，雨一大就去村委待着。"周毅的语气带着责备，
手却已经接过脸盆，"这是镇上新来的小林。"屋里地面潮湿泥泞，墙角堆着沙袋。
最里间的床铺上方悬着块塑料布，接住的雨水已经压出危险的弧度。
林小满抬头看见屋顶的裂缝，雨水正顺着苇箔不断渗漏。"我去找梯子补屋顶。
"周毅转身时踩进一个水坑，泥水溅了林小满一身。他愣了一下，
随即笑出声："这下真是有难同当了。"林小满看着白衬衫上的泥点，也忍不住笑了。
这是她今天第一个真心的笑容。补屋顶时，林小满在下面扶着梯子。周毅的动作很熟练，
铲泥、抹平、盖油毡，每个步骤都干净利落。雨水顺着他的发梢滴落，
藏青色衬衫紧紧贴在背上，勾勒出肩胛骨的形状。"在大学里干过这个？"林小满在下面喊。
"小时候常帮爷爷修房顶。"周毅的声音混在雨声里，"他说的，读书人也不能四体不勤。
"回去的路上，雨势渐小。车厢里弥漫着潮湿的泥土气息和淡淡的汗味。周毅拧开暖气，
出风口发出嗡嗡的杂音。"今天谢谢你。"周毅忽然说，"其实该让老陈来的，
但他高血压......""没事。"林小满看着窗外掠过的稻田，"王奶奶一个人住？
""儿子在厂里打工，赚的钱不够接她过去。"周毅的手指在方向盘上轻轻敲击，
"镇上这样的老人还有不少。"车子经过镇政府的宣传栏，
红色标语在雨水中模糊成一片："脱贫攻坚，不落一人"。周毅顺着她的目光看去，
轻叹了口气："理想很丰满。"第二天上班，林小满在办公桌上发现一只青瓷茶杯。
底下压着张纸条："赔你的衬衫。周毅。"茶杯温润如玉，壁身透出朦胧的青色。
林小满捧在手里，想起昨天他衬衫上雨水的痕迹。中午在食堂，周毅自然地在她对面坐下。
"茶杯还喜欢吗？"他推过来一碟辣酱，"青林特产，别处吃不到这个味。"辣酱鲜红透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