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铁门在身后合拢,发出沉闷的巨响,隔绝了身后那个吞噬了她五年青春的地方。
林晚眯了眯眼。天是灰蒙蒙的,铅色的云低低压着,像一块湿冷的裹尸布缠在身上。
深秋的风卷着枯叶,打在她单薄的衣衫上,激起一阵寒颤。五年,一千八百多个日夜,
足以让肌肤忘记阳光的温度,只记得无孔不入的阴冷和绝望。她深吸一口气,
空气中没有铁锈和消毒水的味道,只有城市边缘浑浊的、带着尘土气息的自由。真不习惯。
脚步有些虚浮,她慢慢走下台阶,水泥路面粗粝,
硌着监狱统一发放的、鞋底磨得几乎透明的旧布鞋。然后,她看见了沈聿。
他就站在几步开外,倚着一辆线条流畅、价值不菲的黑色轿车。男人身形挺拔,
穿着剪裁精良的深灰色大衣,五官依旧英俊得令人心折,
只是眉眼间沉淀了些许五年前未曾有过的沉稳与……疲惫?他手里捧着一大束红玫瑰,
娇艳欲滴,与这灰败的环境格格不入,像一滩突兀溅开的血。见到她,沈聿快步上前,
将花递过来,动作带着一种刻意放缓的温柔。他的声音低沉,
裹挟着显而易见的歉意与某种如释重负:“晚晚,对不起,我查清楚了。
是苏晴伪造了证据……当年挪用那笔公款的,是她。让你受委屈了。”他顿了顿,
目光深深地凝在她脸上,里面翻涌着复杂的情愫,有痛楚,有悔恨,
还有一丝她看不懂的、试图破土而出的希冀。“我们……重新开始,好吗?我会补偿你,
用我的一辈子。”林晚没有接那束玫瑰。它们红得太刺眼了,灼得她眼眶发涩。
她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看着这个她曾爱到骨子里,也曾恨不能噬其肉寝其皮的男人。时间,
真是最伟大的东西。它没能让她遗忘,却抽干了她所有的激烈。连恨,都变得稀薄而麻木。
她忽然轻轻笑了一下。嘴角弯起的弧度很浅,像投入死水中的石子,
漾开一圈微不可察的涟漪,随即消失无踪。在沈聿因她这抹笑而眼神微亮,以为看到转机时,
她抬起手,用冰凉的指尖,轻轻点在了自己左脸颊上。那里,一道寸许长的疤痕,
从颧骨斜划向下,接近耳垂。颜色比周围的皮肤略深,微微凸起,像一条丑陋的蜈蚣,
永久地匍匐在她曾经光洁无瑕的脸上。“重新开始?”她重复着他的话,
声音平缓得没有一丝波澜,像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沈聿,你还记得这道疤吗?
”她的指尖在那粗糙的凸起上缓缓摩挲。“那天,苏晴说,只要我脸上带着痕迹,
她就能安心,就不会再闹自杀了。”林晚的目光穿透他,
仿佛看到了五年前那个绝望的、充斥着消毒水气味的病房。苏晴手腕上缠着厚厚的纱布,
柔弱地靠在床头,眼神却像淬了毒的针,扎在她身上。而沈聿,她倾尽所有去爱的男人,
就站在病床边。她记得他当时的眼神,有挣扎,有不忍,但最终,
都被对苏晴安危的担忧覆盖。他拿起了一把小巧锋利的水果刀,
那是之前用来给苏晴削苹果的。他的手很稳,稳得让她心寒。“你说,‘晚晚,委屈你一下,
只是划一下,很快就好,医生说了,不会留很明显的疤’。”她的声音依旧没什么起伏,
只是每个字都像裹了冰碴。“你亲手划的。”她放下手,那道疤彻底暴露在他的视线里,
无所遁形。“为了让她安心。”沈聿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干干净净。
他捧着玫瑰的手臂僵硬地垂落下去,包装纸发出窸窣的哀鸣。他的嘴唇翕动着,想说什么,
喉咙却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扼住,发不出任何音节。那双总是盛满自信或算计的眼眸,
此刻只剩下巨大的、几乎要将他吞噬的恐慌和痛悔。他记得。他怎么会不记得?
他记得刀锋割开皮肉时,那细微却令人牙酸的“嗤”声。记得她当时骤然收缩的瞳孔,
和那里面碎裂的光。记得她甚至没有惨叫,
只是用一种他从未见过的、彻底死寂的眼神望着他,直到鲜血蜿蜒而下,
染红了她素色的衣领。那时他一心只想着不能让苏晴再出事,
想着事后一定能找到最好的医生祛疤,一定能补偿她……原来,有些东西,是补偿不了的。
那道疤,不仅仅刻在了她的脸上。林晚不再看他脸上那精彩纷呈的痛苦。她绕过他,
绕过那辆象征着权势与财富的车,以及那束可笑的、迟来了五年的玫瑰。深秋的风更冷了,
卷着沙砾,抽打在她单薄的背影上。她一步一步,走得很慢,却很坚定,
走向远处公交站台那斑驳的站牌。身后,是沈聿僵立在原地的身影,
和他手中那束终于掉落在地、花瓣零落成泥的玫瑰。---林晚没有回以前的家。
那里早已布满灰尘和不堪回首的记忆。她在城市另一端的老城区,
租了个只有三十平米的一居室。面积狭小,墙壁泛黄,水管偶尔会发出沉闷的怪响。
但窗口望出去,能看到一棵叶子快掉光的老槐树,和邻居晾晒的、带着皂角香气的衣服。
平静,琐碎,充满烟火气。这才是活着。她用入狱前藏在好友那里的一点积蓄,
报了一个线上设计课程。白天上课,晚上接一些零散的画稿,收入微薄,但足以糊口。
她尽量避免与过去产生任何交集。手机号换了,社交账号全部注销。她像一只受伤的兽,
躲在巢穴里,默默舔舐伤口,试图长出新的皮毛。可沈聿不肯放过她。
他开始无孔不入地出现在她的生活里。先是每天一束匿名送到楼下的花,卡片上没有署名,
但她认得那龙飞凤舞的字迹。她看也不看,直接扔进楼下的垃圾桶。
然后是深夜不断打来的电话。她拉黑一个,他就换一个号码。有时她不堪其扰关机,
第二天开机,能看到几十个未接来电和长长的、语无伦次的忏悔短信。“晚晚,我知道错了,
会……”“那道疤……我每次想起来都恨不得杀了自己……”“苏晴已经得到了应有的惩罚,
她家破产了,她也疯了……我们之间没有障碍了……”林晚面无表情地删除。惩罚?疯了?
那又如何?她的五年,她的脸,她被彻底摧毁的人生和信仰,谁来赔?最过分的一次,
他不知从哪里得知了她的住址,深夜喝得酩酊大醉,用力拍打她的房门。“晚晚!开门!
我知道你在里面!你开门看看我……你看看我啊!”他的声音嘶哑,带着浓重的酒气和哭腔,
“我后悔了……我真的后悔了……”老旧的房门被他拍得摇摇欲坠。邻居被惊动,
不满地探出头来呵斥。林晚缩在房间里,抱着膝盖,浑身冰冷。那一刻,
巨大的恐惧和厌恶攫住了她。不是因为他的暴力,而是因为他这迟来的、自我感动的深情。
像一出荒诞的闹剧,而她,是那个被强行按在观众席上的、唯一的看客。
直到物业和保安赶来,半劝半强制地将沈聿拖走,门外才渐渐恢复寂静。
林晚坐在冰凉的地板上,一夜无眠。她知道,这样下去不行。沈聿的偏执,
她五年前就领教过。得不到的,他宁愿毁掉。当初对苏晴的纵容是如此,如今对她的纠缠,
亦然。她必须离开。彻底地,从他的世界里消失。就在她开始悄悄查询其他城市的工作机会,
准备再次远走高飞时,一个意想不到的人出现了。沈知衡。沈聿的小叔。
在一个业内小型的艺术沙龙上,主办方是沈家世交,沈知衡代表家族出席。
他远远看到了角落里独自一人、安静看着画作的林晚。他走了过来,没有寒暄,没有客套,
甚至没有提及任何与沈聿相关的话题。他只是像一个初次见面的、温和有礼的陌生人,
与她聊起了墙上那幅抽象画作的色彩与构图。他的声音沉稳,目光清澈,
带着一种洞悉世事却又保持距离的尊重。林晚有些戒备,但更多的是茫然。沈知衡,
她是知道的。沈家真正意义上的掌舵人,常年居于海外,手腕能力远非沈聿可比。
他和沈聿的关系,似乎也并不亲近。他为什么会来找她?之后,沈知衡的接近,
始终保持着恰到好处的分寸感。他会偶尔给她发一些有趣的展览信息,
在她遇到棘手的客户时,以朋友的身份提供一些专业的建议。他从不打探她的过去,
不询问她脸上的疤痕,更不曾替沈聿说过半句好话。他像一个耐心的园丁,
只是安静地在她荒芜的世界边缘,撒下一些无关痛痒的种子。直到那天,
沈聿不知又从哪里得到消息,在她去面试的路上拦住了她。他抓着她的手腕,力气大得吓人,
眼底布满红丝,一遍遍地问她到底要怎样才肯原谅他。周围投来好奇、探究的目光,
像针一样扎在她身上。是沈知衡的车恰好路过。他下车,没有看状若疯狂的沈聿,
只是脱下自己的西装外套,轻轻披在了林晚颤抖的肩上,隔绝了那些不怀好意的视线。然后,
他握住沈聿的手腕,看似没用什么力,沈聿却吃痛地松开了她。“小聿,适可而止。
”沈知衡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不要让自己变得太难堪。
”沈聿死死地盯着他,又看看被他护在身后的林晚,眼神由错愕转为暴怒,
最后变成一种被背叛的、深刻的绝望和怨毒。“是你……小叔,
原来是你……”他踉跄着后退,像一头受伤的野兽,发出嗬嗬的怪声。沈知衡没有解释,
只是护着林晚,将她带离了那个令人窒息的是非之地。车上,林晚裹紧了他的外套,
上面有清冽的松木香气,奇异地安抚了她惊惶的情绪。“谢谢。”她低声道。“举手之劳。
”沈知衡目视前方,语气平淡,“他最近,确实有些失控了。”沉默了片刻,
他忽然说:“如果你想彻底摆脱他,或许……我可以帮你。”林晚猛地抬头看他。
他依旧看着前方,侧脸线条冷静而优雅:“当然,这取决于你。你可以考虑一下。
”---考虑的结果,比林晚想象中来得更快,也更……惊世骇俗。连她自己都说不清,
是出于对沈聿疯狂纠缠的恐惧,是对彻底斩断过去的渴望,
还是……对沈知衡那不动声色却坚实可靠的庇护,产生了一丝连自己都不敢深究的依赖?
或许,都有。当沈知衡提出那个堪称石破天惊的“合作”方案时,她几乎没有过多犹豫,
就点了头。一场各取所需的交易。他用她,来彻底绝了沈聿那些不该有的心思,或许,
还有沈家内部某些不安分的念头。毕竟,一个曾与侄子有纠葛、还坐过牢的女人,
成为他沈知衡的未婚妻,本身就是对某些规则最有力的挑衅和打破。而她,用他,
作为最坚固的盾牌,最锋利的刀,将自己从沈聿无休止的噩梦和过去的泥沼中,连根拔起。
很公平。他们甚至没有举办正式的订婚仪式,只是在一次沈家内部的聚会后,
沈知衡平静地向几位核心成员宣布了这个消息。引起的轩然大波,可想而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