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的时间流速似乎与外界不同,更缓慢,更凝重,被无影灯和不锈钢器械切割成无数个需要极致专注的片刻。
李梦的尸体被放置在中心解剖室的台面上,冰冷的金属映衬着她失去生命的苍白肌肤。
苏晴己经换上了深蓝色的手术服,戴着手套和防护面罩,整个人像一座沉静的雕像,只有那双在护目镜后的眼睛,闪烁着锐利而悲悯的光。
调来市局这三个月,她本以为能暂时远离省城那些盘根错节的纠葛,没想到迎接她的是如此棘手的案件。
江沉站在观察区,隔着玻璃墙。
他不需要亲临操作台,苏晴的每一个发现都会通过麦克风清晰地传到他耳中。
他更想观察整个过程,观察苏晴与尸体之间那种无声的“交流”。
他记得在省厅初次合作时,她面对一具高度***的尸体所展现出的专业与镇定,就让他印象深刻。
那时的她,眼神里还有更多未被磨蚀的锐气,如今则沉淀为一种更深沉的坚韧。
解剖开始了。
手术刀划开皮肤的细微声响,在寂静的房间里被放大。
苏晴的动作精准、稳定,带着一种不容亵渎的庄严。
她不是在破坏,而是在阅读,阅读这具躯体最后留下的、无声的证词。
“颈部切口确认,刀具极其锋利,切入角度精准,对颈动脉、静脉、气管及食管进行了一次性快速横断,对周围肌肉和组织损伤极小。”
苏晴的声音平稳地叙述着,旁边有助手负责记录和拍照,“凶手下刀时没有丝毫犹豫,对人体结构,尤其是颈部深层肌肉和血管走向,了如指掌。
这需要大量的解剖经验,甚至可能是……肌肉记忆。”
江沉的目光紧紧跟随她的动作。
他看到那平整得可怕的切口,看到暴露出来的、己经失去活力的组织。
这确实不是愤怒或仓促下的产物,而是冷静的、计划周详的“作业”,带着一种近乎艺术的精确,却也透露出刽子手般的冷酷。
“死者生前未遭受性侵。
血液初步毒化检测未发现常见麻醉剂或毒品成分。”
苏晴继续道,手中的器械探向胃部,“胃内容物显示,她在死亡前三小时左右进食了含有藜麦、牛油果和虾仁的沙拉,用餐环境应该不错,食物消化状态良好。”
没有***,没有药物控制。
这意味着,凶手可能是通过其他方式,在不引起剧烈反抗的情况下,将李梦带到了他的“操作空间”。
信任?
欺骗?
还是某种令受害者无法抗拒的绝对权威?
时间一点点过去,解剖台上的工作细致而繁琐。
江沉站得像一尊塑像,只有偶尔微微颤动的睫毛,显示着他大脑正在高速运转,将苏晴提供的每一个碎片,拼接到他正在构建的犯罪心理画像之中。
耳鸣声在极致的专注下,似乎暂时退却了。
终于,苏晴放下了手中的器械,示意助手进行最后的缝合。
她脱下手套,走到观察区,摘下面罩,脸上带着一丝疲惫,但眼神依旧清亮。
她接过江沉默默递过来的一杯温水,喝了一小口。
“除了颈部,尸体几乎没有其他明显外伤。
但我在她的左侧肩胛骨下方,发现了一处非常细微的、陈旧性疤痕,疑似小时候接种卡介苗留下的。”
她看着江沉,补充了一个看似无关紧要的细节,“另外,她的指甲修剪得很整齐,涂着淡粉色的蔻丹,边缘没有任何破损或残留物。
凶手清洗得非常彻底,甚至……带有一种呵护物品般的仔细。”
江沉微微颔首。
凶手的“完美主义”和“控制欲”,在这些细节上得到了进一步的印证。
他连死者身上任何可能“不完美”的痕迹,都试图抹去——或者说,他眼中只关注他想要的那部分“完美”,并将其从他认为“不完美”的整体中剥离出来。
“身份确认是关键。”
江沉开口道,声音因长久的沉默而略带沙哑。
“己经在做了。
指纹比对需要时间,但她的牙齿记录和DNA样本己经录入数据库。”
苏晴揉了揉眉心,“希望能尽快有结果。
这种等待……最熬人。”
就在这时,苏晴放在一旁工作台上的手机屏幕亮了起来。
是一条来自技术队小李的微信消息,附带着一张截图。”
苏主任,死者指纹比中了!
李梦,24岁,模特……“苏晴立刻将手机屏幕转向江沉。
屏幕上,是一张青春靓丽的证件照,女孩巧笑嫣然,最引人注目的,确实是那截修长白皙、弧度优美的脖颈。
照片下方是基本信息,以及一条关联信息显示,她曾因一场商业活动纠纷在派出所留下过记录。
“找到了。”
苏晴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如释重负,但更多的,是沉重。
一个名字,一个身份,让这具冰冷的尸体,瞬间拥有了过往、情感和社会联系,也让案件的重量陡增。
她仿佛能看到这个叫李梦的女孩,曾经如何精心呵护和展示她美丽的脖颈。
江沉的目光在照片上停留了几秒,然后迅速移开。
“通知张队,准备开会。
我们需要她全部的资料,尤其是社交圈子和近期活动。”
专案组临时办公室里,烟雾比之前更加浓重。
投影仪上,李梦的生活照、现场照片、法医初步报告的关键点,依次排列,构成一幅令人心碎的拼图。
王涛汇报了对李梦社会关系的初步摸排:“人际关系比较复杂,接触的人三教九流都有,模特圈、一些小开、网红经纪,但深入排查后,暂时没发现有明显杀人动机的仇家。
她经济状况一般,有些小额网贷,但不至于因此送命。
感情方面,似乎和几个男性有过暧昧,但目前看也都是普通交往,没有激烈矛盾。”
张猛皱着眉头,手指敲着桌面:“也就是说,情杀、仇杀、财杀,目前都缺乏有力支撑?”
“目前看……是的。”
王涛有些无奈地承认,“就像……就像凶手是随机选中的她,只为了她的……”他看了一眼投影上李梦的脖颈,没再说下去。
“那就换个思路!”
张猛提高了音量,“凶手为什么要用这种方式杀她?
为什么要砍掉她的头?
为什么要把她摆成那个样子?
江沉,你的侧写呢?
更新了没有?”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江沉身上。
江沉走到投影前,激光笔的红点落在李梦那张展示着“天鹅颈”的照片上。
“我们之前的侧写方向,需要进一步收窄和深化。”
他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凶手的目标,非常明确,具有高度的选择性。
他带走死者的头颅,并非为了掩盖身份——否则他不会如此精心布置现场,留下如此多可供辨识的个体特征。
他带走它,是因为他‘需要’它。”
会议室里一片寂静,只能听到窗外隐约的车流声和压抑的呼吸声。
“需要?”
张猛重复道,眉头锁得更紧。
“是的。”
江沉的红点移动到现场尸体照片那空荡荡的颈部,“结合凶手精湛到近乎艺术的解剖技术,对‘完美’和‘仪式感’的极致追求,以及现场呈现出的那种‘展示性’,我有一个初步的、但可能性很高的推断——凶手不是在毁灭,而是在‘收集’。”
“收集?”
王涛倒吸一口凉气,“收集……人头?”
“不仅仅是人头。”
江沉的目光扫过众人,最后与苏晴的目光短暂交汇,看到她眼中同样的凝重,“他收集的,可能是他认为是‘完美’的部件。
李梦最引人注目的特质,就是她的颈部。
所以,他取走了包含这个特质的部分,并清除了他认为‘无关’或‘不完美’的其余部分。
那个芭蕾舞姿,或许是他为这件‘藏品’设计的‘展示台’,或者是对其‘完美’特质的一种致敬。”
这个推论让整个会议室的气氛瞬间降到了冰点。
如果真是这样,那意味着他们面对的不是一个普通的杀人犯,而是一个心理极度扭曲、有着特定审美癖好的“收藏家”,而且他拥有将这种扭曲付诸实践的惊人技能。
“妈的……”张猛低声骂了一句,揉了揉太阳穴,“这更麻烦了。
如果他真在‘收集’,那李梦可能不是第一个,也绝不会是最后一个。”
“所以,我们的调查重点,应该放在所有可能接触到大量年轻女性,并且有能力、有动机去‘筛选’和‘评估’她们身体特定部位的人。”
江沉继续道,“比如,摄影师、造型师、健身教练、美容师、人体素描画家……以及,”他顿了顿,激光笔的红点在屏幕上圈出了小李刚刚补充上去的、关于李梦宠物猫绝育的信息——“宠物医生,尤其是技术高超、追求完美缝合和伤口愈合的宠物外科医生。”
“宠物医生?”
王涛虽然己经知道李梦与康伴医院的关联,但仍觉得这个联系有些跳跃。
“李梦饲养宠物,一只布偶猫。
她的最后一条社交动态,是感谢‘康伴宠物医院’的陈景明院长,为她猫咪做的绝育手术完美成功。”
江沉调出了那条动态的截图,“一个对动物绝育伤口愈合都追求‘完美无痕’的医生,是否也会将这种对‘完美’的偏执,投射到其他方面?
他日常接触大量携带宠物的年轻女性,拥有天然的、不引人怀疑的观察和评估她们的机会。
他的职业背景,也完全符合我们对凶手技能的要求。”
这个联系看似依然间接,但在目前线索匮乏、且侧写指向性如此明确的情况下,康伴宠物医院和陈景明,己经从背景信息中凸显出来,成为了一个必须深入探查的焦点。
“王涛,带人去查这个康伴医院,还有陈景明。
不要打草惊蛇,以常规走访市内宠物医院、排查近期有无异常情况或可疑人员的名义进行。”
张猛立刻下令,语气果断,“重点了解陈景明的为人、技术特点、日常行为习惯,特别是他对‘完美’的看法。”
“是!”
王涛领命而去。
“小李,继续深挖李梦的所有网络痕迹,重点排查她是否在社交媒体上发布过任何关于身体特定部位的、可能引人注意的言论或照片,同时扩大筛查范围,寻找近期是否有其他以身体某部位出色闻名的年轻女性失踪或遇害的报案。”
“明白!”
会议结束,众人各自忙碌起来。
江沉走到窗边,看着外面依旧阴沉的天空。
左耳的耳鸣似乎减轻了一些,但那种沉重的预感,却丝毫没有消散。
他感觉仿佛有一双隐藏在暗处的眼睛,正在冷静地审视着他们的调查进度,甚至可能……在准备下一次的“收藏”。
苏晴走到他身边,递给他一杯新泡的咖啡。
“你在想什么?”
她轻声问,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关切。
她知道江沉的过去,知道他背负着什么。
这个案子透露出的冰冷和扭曲,很可能正在触动他内心的旧伤。
江沉接过咖啡,没有喝,指尖感受着杯壁传来的温热。
“我在想,如果他真的在‘收集’,那么李梦的‘天鹅颈’,会是他的第一件‘藏品’吗?
还是说,在我们发现之前,他己经……”他己经开始了,并且可能己经得手过,只是尚未被发现,或者被以其他方式处理了。
这句话他没有说出口,但苏晴从他的眼神里读懂了。
她也望向窗外,城市的轮廓在阴霾中显得有些模糊而陌生。
一场针对“完美”的残酷猎杀,似乎才刚刚拉开帷幕,而他们,必须抢在下一个受害者出现之前,揪出那个隐藏在都市阴影中的“收藏家”。
两人沉默地站在那里,窗外偶尔传来警笛的呼啸声,更添了几分紧张。
他们都知道,接下来的每一步,都必须走得格外小心,因为他们的对手,不仅残忍,而且极其聪明和谨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