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九九年的夏天，空气里弥漫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躁动。
大人们都在谈论“世纪末”，石磊不太懂，他觉得，这个夏天和往常没什么不同，一样的热，一样的漫长。
胡同口的槐树上，知了叫得声嘶力竭。
石磊和张小军盘腿坐在树荫下的水泥地上，汗衫后背洇湿了一大片。
他们中间摊着一本皱巴巴的《科幻世界》，但两人的心思显然都不在书上。
“听说了吗？
二中初中部，有电脑课！”
张小军用手背抹了把汗，眼睛亮晶晶的，“真电脑，带鼠标的，不是学习机！”
石磊“嗯”了一声，目光盯着地上忙碌的蚂蚁队伍。
他心里装着别的事。
昨天，父母在饭桌上的低语，像蚊子一样在他耳边嗡嗡响。
“磊磊去三中……听说校风有点……要不找找关系……”这是妈妈的声音。
“三中就三中吧，近。
二中？
那是好学生去的，咱们家……”爸爸的话没说完，但石磊听懂了。
他们家，没什么关系，也没什么钱。
“喂！
想啥呢？”
张小军用手肘撞了他一下，“到时候咱们一起去二中报名，说不定还能分到一个班！”
石磊抬起头，看着张小军因为兴奋而发红的脸，闷闷地说：“我去不了二中。”
“为啥？”
张小军愣住了，“你成绩不比我差啊？”
“学区划分。”
石磊吐出西个字，这是他刚从父母那里学来的词，“咱们这片，划到三中了。”
“三中？！”
张小军的嗓门拔高了，“那破学校？
听说里面都是混混！
打架斗殴是常事！”
石磊不说话了，只是用力抠着水泥地上翘起的碎块。
他心里也怕，也委屈，但这种情绪他说不出来。
他只觉得，自己和张小军之间，好像突然被什么东西隔了一下。
张小军看他这样，也蔫了，重新坐下来，捡起一块石子愤愤地扔向远处：“真没劲！
还说一起打《传奇》呢，二中机房肯定能玩！
三中那破地方，估计连小霸王学习机都没几台！”
《传奇》是张小军表哥在玩的网络游戏，张小军念叨一个暑假了，仿佛那是通往新世界大门的钥匙。
两人正沉默着，胡同里传来一阵自行车铃声。
是邮递员，车把上挂着一个沉甸甸的帆布包。
“石建国！
挂号信！”
邮递员在石磊家门口停下，扯着嗓子喊。
石磊心里咯噔一下。
他看到父亲从屋里快步走出来，身上还系着围裙，手里拿着锅铲。
父亲在围裙上擦了擦手，才接过那封信。
信封是白色的，右下角印着“北方机械厂”的红字。
父亲就站在门口拆开了信，低头看着。
阳光照在他花白的头发茬上，他看了很久，久到石磊觉得脖子都有些僵了。
然后，石磊看见父亲拿着信纸和锅铲的手，微微抖了一下。
他没有大喊大叫，只是沉默地、慢慢地把信纸折好，塞回信封，转身进了屋。
那个背影，比平时佝偻了几分。
“爸，啥信？”
石磊忍不住冲门口喊了一句。
屋里传来父亲沉闷的声音，像从很远的地方传来：“没什么，厂里的事。
饭快好了。”
张小军凑过来，小声问：“你爸咋了？
脸色不太对。”
石磊摇摇头，心里那种不祥的预感更重了。
北方机械厂，那是他父亲工作了快三十年的地方。
晚饭的气氛格外压抑。
桌子上摆着简单的两菜一汤，炒土豆丝，西红柿鸡蛋，菠菜豆腐汤。
母亲不停地给石磊夹菜，自己却没吃几口。
父亲则一首沉默地扒拉着米饭，偶尔抬眼看看石磊，欲言又止。
“磊磊，”母亲终于开口，声音带着刻意装出来的轻松，“初中……定了，去三中。
也挺好，离家近，妈中午能回来给你做饭。”
石磊没应声，用筷子戳着碗里的米饭。
父亲突然放下碗，发出“哐当”一声轻响。
他看向石磊，眼神复杂：“三中就三中！
是金子在哪都发光！
别学那些没出息的，就知道攀比！”
这话没头没尾，像是在对石磊说，又像是在对自己说。
“我怎么攀比了？”
石磊心里憋着火，顶了一句，“是你们没本事让我去二中！”
话一出口，石磊就后悔了。
他看到母亲的脸瞬间白了，父亲则猛地抬起头，眼眶泛红，额上的青筋跳了跳。
那眼神里，有震惊，有愤怒，还有一种石磊当时无法理解的……痛楚。
“你……”父亲的手扬了起来，但最终没有落下，而是重重地拍在桌子上，震得碗筷乱响，“混账东西！”
“孩子他爸！”
母亲赶紧拉住父亲的胳膊，又转向石磊，“磊磊！
怎么跟你爸说话呢！
快道歉！”
石磊倔强地扭过头，看着窗外漆黑的夜色，眼泪在眼眶里打转，但他死死忍着，不让它掉下来。
一顿饭在不欢而散中结束。
石磊把自己关进小屋，躺在床上生闷气。
窗外，不知谁家电视开得很大声，正在播放《还珠格格》片尾曲，“你是风儿我是沙”的旋律飘荡在夏夜的空气里。
过了一会儿，他听见门外父母压低的交谈声。
“……真的……没办法了？”
是母亲带着哭腔的声音。
“名单定了……买断工龄……一个月就西百块……”父亲的声音断断续续，疲惫得像被抽干了力气，“以后……更难了……那磊磊的学费……我想办法……总会有办法的……”声音渐渐低下去，变成了无奈的叹息。
石磊猛地用被子蒙住头。
他好像明白了那封挂号信意味着什么。
父亲的工作，可能没了。
那个曾经代表着“铁饭碗”的北方机械厂，也不再是他记忆里那个永远机器轰鸣、散发着机油味的安全堡垒了。
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慌，像冰冷的潮水，慢慢淹没了他的愤怒和委屈。
他第一次清晰地感觉到，有一种看不见摸不着，但却沉重无比的东西，正压在这个小小的家上，也压在了他十三岁的心上。
大人们都在谈论“世纪末”，石磊不太懂，他觉得，这个夏天和往常没什么不同，一样的热，一样的漫长。
胡同口的槐树上，知了叫得声嘶力竭。
石磊和张小军盘腿坐在树荫下的水泥地上，汗衫后背洇湿了一大片。
他们中间摊着一本皱巴巴的《科幻世界》，但两人的心思显然都不在书上。
“听说了吗？
二中初中部，有电脑课！”
张小军用手背抹了把汗，眼睛亮晶晶的，“真电脑，带鼠标的，不是学习机！”
石磊“嗯”了一声，目光盯着地上忙碌的蚂蚁队伍。
他心里装着别的事。
昨天，父母在饭桌上的低语，像蚊子一样在他耳边嗡嗡响。
“磊磊去三中……听说校风有点……要不找找关系……”这是妈妈的声音。
“三中就三中吧，近。
二中？
那是好学生去的，咱们家……”爸爸的话没说完，但石磊听懂了。
他们家，没什么关系，也没什么钱。
“喂！
想啥呢？”
张小军用手肘撞了他一下，“到时候咱们一起去二中报名，说不定还能分到一个班！”
石磊抬起头，看着张小军因为兴奋而发红的脸，闷闷地说：“我去不了二中。”
“为啥？”
张小军愣住了，“你成绩不比我差啊？”
“学区划分。”
石磊吐出西个字，这是他刚从父母那里学来的词，“咱们这片，划到三中了。”
“三中？！”
张小军的嗓门拔高了，“那破学校？
听说里面都是混混！
打架斗殴是常事！”
石磊不说话了，只是用力抠着水泥地上翘起的碎块。
他心里也怕，也委屈，但这种情绪他说不出来。
他只觉得，自己和张小军之间，好像突然被什么东西隔了一下。
张小军看他这样，也蔫了，重新坐下来，捡起一块石子愤愤地扔向远处：“真没劲！
还说一起打《传奇》呢，二中机房肯定能玩！
三中那破地方，估计连小霸王学习机都没几台！”
《传奇》是张小军表哥在玩的网络游戏，张小军念叨一个暑假了，仿佛那是通往新世界大门的钥匙。
两人正沉默着，胡同里传来一阵自行车铃声。
是邮递员，车把上挂着一个沉甸甸的帆布包。
“石建国！
挂号信！”
邮递员在石磊家门口停下，扯着嗓子喊。
石磊心里咯噔一下。
他看到父亲从屋里快步走出来，身上还系着围裙，手里拿着锅铲。
父亲在围裙上擦了擦手，才接过那封信。
信封是白色的，右下角印着“北方机械厂”的红字。
父亲就站在门口拆开了信，低头看着。
阳光照在他花白的头发茬上，他看了很久，久到石磊觉得脖子都有些僵了。
然后，石磊看见父亲拿着信纸和锅铲的手，微微抖了一下。
他没有大喊大叫，只是沉默地、慢慢地把信纸折好，塞回信封，转身进了屋。
那个背影，比平时佝偻了几分。
“爸，啥信？”
石磊忍不住冲门口喊了一句。
屋里传来父亲沉闷的声音，像从很远的地方传来：“没什么，厂里的事。
饭快好了。”
张小军凑过来，小声问：“你爸咋了？
脸色不太对。”
石磊摇摇头，心里那种不祥的预感更重了。
北方机械厂，那是他父亲工作了快三十年的地方。
晚饭的气氛格外压抑。
桌子上摆着简单的两菜一汤，炒土豆丝，西红柿鸡蛋，菠菜豆腐汤。
母亲不停地给石磊夹菜，自己却没吃几口。
父亲则一首沉默地扒拉着米饭，偶尔抬眼看看石磊，欲言又止。
“磊磊，”母亲终于开口，声音带着刻意装出来的轻松，“初中……定了，去三中。
也挺好，离家近，妈中午能回来给你做饭。”
石磊没应声，用筷子戳着碗里的米饭。
父亲突然放下碗，发出“哐当”一声轻响。
他看向石磊，眼神复杂：“三中就三中！
是金子在哪都发光！
别学那些没出息的，就知道攀比！”
这话没头没尾，像是在对石磊说，又像是在对自己说。
“我怎么攀比了？”
石磊心里憋着火，顶了一句，“是你们没本事让我去二中！”
话一出口，石磊就后悔了。
他看到母亲的脸瞬间白了，父亲则猛地抬起头，眼眶泛红，额上的青筋跳了跳。
那眼神里，有震惊，有愤怒，还有一种石磊当时无法理解的……痛楚。
“你……”父亲的手扬了起来，但最终没有落下，而是重重地拍在桌子上，震得碗筷乱响，“混账东西！”
“孩子他爸！”
母亲赶紧拉住父亲的胳膊，又转向石磊，“磊磊！
怎么跟你爸说话呢！
快道歉！”
石磊倔强地扭过头，看着窗外漆黑的夜色，眼泪在眼眶里打转，但他死死忍着，不让它掉下来。
一顿饭在不欢而散中结束。
石磊把自己关进小屋，躺在床上生闷气。
窗外，不知谁家电视开得很大声，正在播放《还珠格格》片尾曲，“你是风儿我是沙”的旋律飘荡在夏夜的空气里。
过了一会儿，他听见门外父母压低的交谈声。
“……真的……没办法了？”
是母亲带着哭腔的声音。
“名单定了……买断工龄……一个月就西百块……”父亲的声音断断续续，疲惫得像被抽干了力气，“以后……更难了……那磊磊的学费……我想办法……总会有办法的……”声音渐渐低下去，变成了无奈的叹息。
石磊猛地用被子蒙住头。
他好像明白了那封挂号信意味着什么。
父亲的工作，可能没了。
那个曾经代表着“铁饭碗”的北方机械厂，也不再是他记忆里那个永远机器轰鸣、散发着机油味的安全堡垒了。
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慌，像冰冷的潮水，慢慢淹没了他的愤怒和委屈。
他第一次清晰地感觉到，有一种看不见摸不着，但却沉重无比的东西，正压在这个小小的家上，也压在了他十三岁的心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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