沧海钓鲸手

黑暗。

冰冷。

无边的压力从西面八方涌来，挤压着胸腔里最后一点空气，耳中只剩下水流疯狂的咆哮和自己心脏濒临停滞的沉闷鼓噪。

陈浔之最后的意识，是那片吞噬了他那艘小渔船的滔天巨浪，是如同巨兽利齿般撕裂船体的暗礁，是他用尽全身力气将年轻的水手大副推上唯一一块漂浮船板时的巨大推力。

然后，便是无尽的沉沦。

‘这就……结束了吗？

’一个念头如同水底的泡沫，轻轻泛起，又迅速破灭。

他这三十年来，与海搏命，靠海吃饭，最终也还给了海，倒也算是个轮回。

只是，心头终究还有些许不甘，还有对那片蔚蓝的深深眷恋。

就在意识即将彻底消散于冰冷咸涩的海水之中时，胸口处，贴身佩戴了三十年的那颗家传珍珠，似乎微微温热了一下。

那温暖极其微弱，却像寒夜里的最后一粒火种，牢牢护住了他灵台的一点清明。

……不知过了多久，一种粗糙的触感唤醒了陈浔之的感知。

是沙砾。

细碎的、带着阳光余温的沙砾，摩挲着他的脸颊。

咸腥的海风气息钻入鼻腔，与记忆中的味道一般无二，却又似乎掺杂了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更加清新凛冽的气息。

海浪轻柔地拍打着岸边，发出规律的、安抚人心的哗哗声。

陈浔之猛地咳嗽起来，呛出了几口苦涩的海水，艰难地睁开了双眼。

映入眼帘的，是异常高远、澄澈得如同蓝宝石般的天空。

几缕洁白的云丝悠悠飘过，阳光有些刺眼，让他下意识地眯起了眼睛。

他挣扎着想要坐起，却发现自己浑身酸软无力，像是被抽干了所有力气。

他低头看向自己的身体，原本结实的手臂和胸膛，似乎清瘦了些，皮肤也变回了久违的古铜色，充满了年轻的力量感，不再是那个被海风和岁月刻满痕迹、略显沧桑的壮年渔民。

他吃力地抬起手，摸了摸自己的脸。

轮廓依旧硬朗，但触感明显紧致年轻了许多。

这绝不是他三十岁身体该有的状态。

“这是……怎么回事？”

他喃喃自语，声音沙哑得厉害。

他环顾西周。

这是一片陌生的海滩，金黄色的沙粒细腻柔软，远处是茂密的、从未见过的热带林木，高大挺拔，枝叶形态奇特。

身后则是陡峭的悬崖，怪石嶙峋。

最让他心惊的是天空。

此时明明是白昼，天际却悬挂着两轮轮廓清晰的月亮！

一轮较大，呈熟悉的银白色；另一轮较小，却散发着淡淡的、如梦似幻的青色光辉。

双月同天，这绝非他认知中的世界！

“我……没死？

但这是哪里？”

巨大的困惑和一丝本能的警惕涌上心头。

他记得那场致命的风暴，记得冰冷的海水，记得最后的温暖……珍珠！

他急忙向胸口摸去，触手处，那颗圆润光滑的珍珠依旧静静地贴在他的皮肤上，穿着它的红绳也完好无损。

珍珠触手温凉，与平常并无二致，仿佛之前那濒死之际感受到的温热只是他的幻觉。

稍稍安心了一些。

这颗珍珠是祖上传下来的，据说能庇佑出海的子孙平安，他从小戴到大，早己成了身体的一部分。

如今看来，或许冥冥中真有祖先保佑，让他逃过一劫？

但眼前的景象，却无法用常理解释。

他强撑着虚弱的身体站起来，脚步有些踉跄。

身上的衣服破烂不堪，是被海水浸泡又撕扯后的样子。

他沿着海滩慢慢行走，仔细观察。

海水蔚蓝清澈，能看到色彩斑斓的鱼群游弋，与他熟悉的东海渔场迥异。

空气异常清新，每一次呼吸都让人感到心旷神怡，那股奇特的凛冽气息愈发明显，吸入肺中，竟让他疲惫的身体恢复了一丝力气。

“这空气……好奇特。”

陈浔之深吸一口气，作为经验丰富的老渔民，他对自然环境的变化极为敏感。

这里的风水、气候，与他熟悉的沿海地带截然不同。

他需要淡水，需要食物，需要搞清楚自己到底在什么地方。

凭借多年的野外生存经验，他沿着海岸线寻找淡水水源。

通常，植被特别茂盛的地方，或者鸟类聚集的崖壁附近，找到淡水的可能性更大。

走了约莫小半个时辰，就在他感到口干舌燥、脚步愈发沉重时，一阵若有若无的喧闹声随风飘来。

是人声！

陈浔之精神一振，循着声音加快脚步。

绕过一处突出的海岬，眼前豁然开朗。

一个规模不大的渔村，赫然出现在海湾的另一侧。

几十间简陋但结实的木屋或石屋依山傍海而建，屋顶覆盖着厚厚的海草或茅草。

几缕炊烟袅袅升起，带着人间烟火的气息。

沙滩上，晾晒着渔网，一些妇人正在修补，孩子们光着脚丫在浅滩嬉戏，几条瘦小的土狗追逐着浪花。

看到这充满生活气息的一幕，陈浔之紧绷的心弦终于松弛了一些。

有人的地方，就有希望。

他整理了一下破烂的衣衫，尽量让自己看起来不那么像野人，然后朝着村落走去。

他的出现，立刻引起了村民的注意。

嬉闹的孩子们停了下来，好奇又带着几分怯生地打量着这个衣衫褴褛、面容陌生憔悴的年轻人。

修补渔网的妇人们也停下了手中的活计，交头接耳，目光中充满了警惕和疑惑。

陈浔之努力挤出一个和善的笑容，举起双手，示意自己没有恶意。

他走近一些，用自己最熟悉的方言试探着开口：“各位乡亲，请问这里是……”话一出口，他就愣住了。

对面的村民也露出了更加茫然的表情。

他们听不懂。

一种语言上的隔阂，如同无形的墙壁，横亘在他与这些看似淳朴的村民之间。

陈浔之心下一沉，但并未慌乱。

他尝试用手比划，指着大海，做出船翻了的动作，又指着自己，表示遇难漂流至此。

村民们看着他的动作，似乎明白了几分。

一个看起来像是头人的、皮肤黝黑、满脸风霜皱纹的老者走了出来，他穿着简单的麻布短褂，身材精干，眼神锐利而沉稳。

老者上下打量着陈浔之，尤其是看到他破烂衣物下那身明显经过劳作锻炼的结实肌肉，以及那双因为长期观察水面而显得格外有穿透力的眼睛时，警惕之色稍减。

老者开口说了几句话，语调低沉有力，是陈浔之完全听不懂的语言。

但从老者的手势和神情来看，大概是在询问他的来历。

陈浔之无奈地摇了摇头，指了指自己的耳朵和嘴巴，示意听不懂。

这时，一个机灵的小男孩跑回村子，很快带来了一碗清水和一个用树叶包着的、烤熟的鱼类食物。

老者将东西递到陈浔之面前，示意他吃。

饥渴交加的陈浔之感激地接过，先是将碗里的清水一饮而尽。

水味甘洌，带着一丝土腥气，却是救命的甘泉。

接着，他拿起那条烤鱼。

鱼的外形有些奇特，鳞片细密，散发着浓郁的香气。

他小心地撕下一块鱼肉放入口中，肉质紧实，味道鲜美，虽然只用了简单的盐调味，但对于饥肠辘辘的他来说，己是无上美味。

“多谢老丈！”

陈浔之再次拱手，用动作表达着深深的谢意。

老者摆了摆手，脸上露出一丝朴实的笑意。

他指了指村子边缘一间空闲的、堆放杂物的简陋木棚，又指了指陈浔之，意思似乎是让他暂时在那里安身。

陈浔之心头涌起一股暖流。

无论在哪个世界，底层劳动者之间的这种朴素善意，总是相通的。

他再次郑重道谢。

夜幕渐渐降临，双月清辉洒满海面，将这片陌生的海滩映照得如同梦幻之境。

村民们结束了一天的劳作，陆续回到家中，炊烟更盛，弥漫着食物的香气。

陈浔之坐在那间勉强可以遮风挡雨的简陋木棚门口，望着远处波光粼粼的海面，和天空那轮散发着青辉的奇异月亮，心潮起伏。

劫后余生的庆幸，对未知世界的茫然，以及对未来的不确定，交织在一起。

但他陈浔之，从来不是个会被困境轻易打倒的人。

三十年的海上生涯，教会他的第一课就是敬畏自然，第二课便是随遇而安，坚韧求生。

语言不通，可以学。

世界陌生，可以探索。

只要还活着，只要眼前这片大海依旧辽阔，他就有信心活下去。

他轻轻摩挲着胸口的家传珍珠，冰凉的触感让他纷乱的心绪渐渐平静下来。

“不管这里是何处，既然老天爷让我陈浔之捡回这条命，那我就要好好活下去。”

他望着那轮青月，低声自语，眼中重新燃起了如同远航灯塔般坚定的光芒。

夜色渐深，海潮声依旧，陪伴着这个来自异世界的孤独灵魂，在这片名为青溟界的海岸边，度过了他的第一夜。

新的故事，就在这片双月映照的沧海之畔，悄然开始了它的序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