砚心弈

初夏的晨光揉碎了薄雾，漫过大泽王朝都城李家府邸的青灰瓦檐，落在庭院里那株百年石榴树上。

新绽的榴花红得似燃着的星子，衬着廊下挂着的青竹帘，风一吹，帘穗轻晃，漏进满院细碎的蝉鸣。

“哥哥，等等我！”

清脆的童声从抄手游廊那头传来，李沅晟提着素色布履的鞋尖，小步追得急了，额前的碎发都沾了薄汗。

他才七岁，身形尚显单薄，身上那件月白襦裙的领口还歪着，是晨起时自己胡乱系的。

走在前面的李沅弈闻声驻足，回身时顺手将弟弟歪了的衣领理好。

他今年十五，己是身姿挺拔的少年，青布长衫浆洗得干干净净，袖口挽至小臂，露出的手腕骨节分明。

见弟弟喘气，他从袖中摸出一方素帕，轻轻擦去李沅晟额角的汗，声音温缓：“慢些走，爹娘在正房等着，不差这片刻。”

李沅晟仰头看他，眼里满是依赖：“哥哥今日要教我背《论语》吗？

昨日我背会‘学而时习之’了！”

“嗯，” 李沅弈颔首，指尖轻轻刮了下弟弟的鼻尖，“先去给爹娘请安，午后再教你。”

说话间，两人己到正房门外。

守在门口的侍女春桃见了他们，连忙屈膝行礼：“大公子，二公子，夫人刚温了茶，老爷也在里头呢。”

说着便掀了竹帘，一股淡淡的熏香混着茶香扑面而来。

房内陈设素雅，靠东墙的紫檀木桌上摆着一架青瓷瓶，瓶中插着两枝新折的茉莉，花瓣上还凝着晨露。

沈氏正坐在窗边的软榻上，手里拿着针线，绣的是一方莲纹帕子。

见两个儿子进来，她立刻放下针线，脸上漾开温和的笑：“弈儿，晟儿，过来坐。”

李沅弈拉着李沅晟上前，规规矩矩地行了礼：“孩儿给爹娘请安。”

沈氏拉过李沅弈的手，指尖触到他微凉的掌心，不由蹙眉：“晨起天凉，怎么不多穿件薄衫？”

说着便起身去柜中取了件浅碧色的半臂，亲自为他披上，又帮李沅晟理了理额前的碎发，“你们兄弟俩日日去太学，可得勤读勿躁。

尤其是弈儿，你爹常说你心思重，读书时也别总想着别的事，伤了神。”

“孩儿记下了，谢母亲关怀。”

李沅弈垂眸应着，目光落在母亲鬓边新添的几缕银丝上，心里微微一暖。

这时，里间的门帘被掀开，李澄走了出来。

他刚处理完昨夜送来的急奏，身上还穿着藏青色的便服，腰间系着玉带，面容清癯，眉宇间带着几分政务操劳的倦意，却依旧身姿挺拔。

见两个儿子在，他原本微蹙的眉梢舒展了些，在主位上坐下，指了指桌上的茶：“刚温的雨前龙井，你们也尝尝。”

春桃连忙为两位公子斟上茶，茶汤清澈，茶香袅袅。

李澄端起自己的茶盏，浅啜一口，目光落在李沅弈身上，缓缓开口：“昨日江南送来急报，漕运滞缓己有半月，粮船堵在运河上，沿岸州县的官仓都快空了。”

这话看似随口提起，李沅弈却立刻凝神。

他知道父亲素来不轻易谈政务，今日提及，定是有意考他。

他略一思索，恭敬地问道：“父亲，漕运滞缓，可是因近日雨水多，河道淤塞？

还是…… 官吏懈怠，调度不力？”

李澄闻言，眼中闪过一丝赞许。

他放下茶盏，指尖轻轻叩了叩桌面：“江南这月雨水虽多，却还没到淤塞河道的地步。

你说的官吏懈怠，倒是说到了点子上。

漕运沿线的官员，多是世家子弟挂职，平日里只知收受贿赂，哪管粮船能否按时到港。”

他顿了顿，看向李沅弈，“你能想到这一层，可见是用了心的。

读书不光是背诗文，还要懂世事，善思考，日后才能成器。”

李沅弈连忙起身行礼：“孩儿受教了。”

一旁的李沅晟听得似懂非懂，只知道哥哥得到了父亲的夸赞，便凑过去拉了拉李沅弈的衣角，小声道：“哥哥好厉害。”

沈氏见此情景，笑着打圆场：“好了，大清早的，别总说这些严肃的事。

晟儿还小，别吓着他。”

又转向李澄，“你也别总逼着弈儿，他这个年纪，该多些少年心性才是。”

李澄闻言，脸上露出一丝柔和的笑意：“我不是逼他，只是这世道不太平，外戚势力日渐膨胀，若弈儿不多学些本事，日后如何撑起李家？”

这话他没说得太重，却让李沅弈心里一沉 —— 他虽年少，却也知道父亲口中的 “外戚”，指的便是权势滔天的何琪大将军。

只是父亲不愿多提，他也不敢追问，只将这份忧虑悄悄压在心底。

晨省过后，李沅弈便带着李沅晟回了自己的书房。

书房不大，却收拾得十分整洁，书架上摆满了经史子集，靠窗的位置放着一张书桌，桌上摆着一方 “澄心砚”—— 那是去年父亲送他的生辰礼，砚台背面刻着 “心明如镜” 西个字。

午后的阳光透过窗棂，落在书桌上，映得书卷上的字迹格外清晰。

李沅弈取来《论语》，翻开 “学而” 篇，对李沅晟道：“今日我们学‘孝弟也者，其为仁之本与’。

你先读一遍，说说你理解的‘孝’是什么。”

李沅晟捧着书卷，小大人似的念了一遍，然后仰着小脸道：“孝就是给爹娘端茶倒水，让他们吃饱穿暖，不惹他们生气。”

李沅弈闻言，温和地摇了摇头。

他拉过弟弟，让他坐在自己身边，指着书卷上的字，缓缓道：“晟儿说得没错，奉养父母、不惹他们生气，是孝的一部分。

但孝不止于此。

你看昨日母亲为我们缝衣服到深夜，眼睛都熬红了；父亲每日处理政务，常常连饭都顾不上吃，他们为何如此操劳？”

李沅晟眨了眨眼，想了想道：“因为母亲疼我们，父亲想让百姓过得好。”

“正是，” 李沅弈点头，声音里满是耐心，“所以孝，还要懂父母的忧虑。

母亲担心我们的学业和身体，我们便勤读且保重自己，不让她牵挂；父亲忧心政务、忧心家国，我们便努力学本事，日后能为他分忧，这才是真正的孝。

就像方才父亲说的漕运之事，若我能学有所成，日后能帮父亲解决这些难题，让他少些操劳，也是孝。”

李沅晟似懂非懂地看着哥哥，小眉头皱了起来：“那我现在还小，不能帮父亲解决难题，是不是就不孝了？”

“当然不是，” 李沅弈笑着揉了揉他的头，“你现在好好读书，听爹娘的话，不让他们操心，就是孝了。

等你长大了，再学本事，帮父亲和哥哥，好不好？”

“好！”

李沅晟立刻点头，眼里亮了起来，捧着书卷认真地读了起来，“孝弟也者，其为仁之本与……”李沅弈看着弟弟认真的模样，嘴角露出一抹浅笑。

他拿起桌上的 “澄心砚”，轻轻摩挲着背面的刻字，想起父亲今早的话，心中暗道：父亲期许甚重，我定不能辜负。

他抬眼望向窗外，庭院里的石榴花在阳光下愈发鲜艳，蝉鸣依旧，岁月静好。

只是他知道，这平静之下，早己暗流涌动，而他的人生，注定不会只停留在这庭院的书香之中。

不知过了多久，书房外传来轻轻的脚步声。

李沅弈抬头，见父亲李澄站在门口，正静静地看着他们兄弟俩。

李澄的脸上没有过多的表情，眼中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欣慰。

他没有进来，只是轻轻点了点头，便转身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