埃德蒙·诺特站在略显破败的对角巷入口,午后的阳光带着一种虚假的暖意洒在身上,却丝毫无法驱散他骨髓里透出的寒意。
空气里充斥着各种喧嚣:猫头鹰的鸣叫、坩埚店叮当作响的敲打声、小贩夸张的叫卖、新生们兴奋的叽叽喳喳。
这光怪陆离的景象,本该激起一个十一岁孩子的好奇与探索欲。
埃德蒙却像一块投入沸水的冰。
他的灰蓝色瞳孔里没有好奇,只有审视。
目光扫过那些色彩斑斓、充满童趣的店铺,如同扫过一份冗长而低效的商业报表,迅速过滤掉无价值信息。
他的步伐沉稳,没有丝毫孩童的雀跃,每一步都带着一种与年龄格格不入的、近乎刻板的节奏感。
他像一个精密的仪器,目标明确地朝着记忆碎片中那个狭窄破旧的招牌——奥利凡德:自公元前382年即制作精良魔杖——走去。
卡萨如同一个没有重量的影子,落后半步,紧紧跟随。
他那双灰褐色的眼睛,鹰隼般锐利,没有错过埃德蒙任何一个细微的反应。
没有惊叹,没有迟疑,甚至没有一丝属于小孩子那点可怜的、对魔法世界的向往。
只有漠然,以及一种……老练的规避——他巧妙地避开人流最密集的区域,选择相对冷清的路径,身体姿态保持着一种不易察觉的紧绷,仿佛随时准备应对突袭。
这种高度警觉的行走方式,绝非一个养尊处优的少爷所能拥有。
卡萨的心沉了下去。
在庄园里,那番关于“基石与沉沦”的对话还可以解释为某种应激的蜕变。
但此刻,置身于全然陌生的魔法世界核心,面对如此纷繁的***,这份超越年龄的冷静和近乎本能的戒备,彻底撕碎了最后一丝侥幸。
眼前这个掌控着小主人身体的灵魂,其陌生和危险程度,远超他的预估。
奥利凡德魔杖店的门吱呀一声被推开,带起一阵飞扬的尘埃。
店内光线昏暗,空气中弥漫着陈年木屑、干燥药草和一种难以言喻的、属于强大魔力的微尘气息。
堆积如山的魔杖盒几乎要顶到天花板,形成一种摇摇欲坠的压迫感。
一个银白色头发、有着灯泡般凸出大眼睛的老者,如同幽灵般从高耸的货架后无声地滑了出来。
奥利凡德先生。
他那双仿佛能穿透灵魂的大眼睛,瞬间就锁定了埃德蒙。
“啊……”他发出一个悠长的、带着气音的音节,目光在埃德蒙过于苍白的脸上和那身价值不菲却透着“新贵”气息的衣袍上停留片刻,最终落在他那双冰冷得不像孩子的灰蓝色眼睛上。
“一位诺特家的新客人。
是的,我记得……你的父亲,老诺特先生,”他微微歪头,似乎在回忆,“一位……充满活力的绅士。
紫杉木,十三英寸半,龙心弦杖芯。
相当有力量,也相当……具有毁灭倾向的魔杖。”
埃德蒙面无表情,仿佛谈论的并非他血缘上的父亲。
卡萨站在他侧后方阴影里,眼睛微微眯起,观察着埃德蒙的反应——一丝波动都没有。
这绝不是对亡父的哀悼或回避,而是一种彻头彻尾的、事不关己的漠然。
奥利凡德似乎并不意外,他絮叨着,用一把破旧的卷尺开始测量埃德蒙的臂长、指宽、甚至两个鼻孔之间的距离。
冰冷的卷尺贴在皮肤上,埃德蒙的身体几不可查地僵硬了一瞬,灰蓝色的眼底掠过一丝极快的不耐和冰冷的抵触。
他不习惯被如此近距离地触碰和审视,尤其是在这具陌生的、脆弱的躯壳里。
但他克制住了,任由卷尺飞舞,如同前世面对那些冗长无用的尽职调查。
“试试这个,孩子。”
奥利凡德抽出一个长条盒子,取出一根浅色木纹的魔杖,“山毛榉木,独角兽毛芯。
温和,忠诚,适合……”埃德蒙指尖刚触及杖柄,一股暖流试图涌入,带着安抚和驯服的意味。
他几乎是立刻、嫌恶地松开了手!
那感觉如同被强塞了一颗廉价的糖果,甜腻而软弱。
魔杖尖端只冒出一缕微弱得几乎看不见的白烟。
“哦……不,不,完全不对路。”
奥利凡德飞快收回,又换上一根深色、带着天然螺旋纹路的,“黑胡桃木,凤凰尾羽。
洞察力强,需要强大的精神力驾驭……”这一次,魔杖在埃德蒙手中剧烈地颤抖了一下,杖尖猛地迸射出几颗火星,随即又迅速熄灭。
一股混乱、灼热的力量在埃德蒙手臂经络中乱窜了一下,带来一阵刺痛。
他眉头微微蹙起,眼神更冷了几分。
这力量太过跳脱,难以约束。
一根又一根魔杖被递过来。
樱桃木与龙心弦的蛮横冲撞被他视为粗鲁;柳木与独角兽毛的敏感纤细让他感到烦躁。
每一次尝试,都伴随着魔杖或微弱或剧烈的排斥反应,以及埃德蒙灵魂深处那异常波动带来的、针扎般的刺痛。
他的脸色越来越苍白,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但那双灰蓝色的眼睛却像淬了冰的刀锋,越来越锐利,越来越……不耐烦。
卡萨在阴影中看得心惊肉跳。
小主人身上散发出的那种冰冷的排斥感是如此强烈,仿佛整个店铺里成千上万根魔杖所代表的力量体系,都在被他从灵魂深处拒绝。
这绝非简单的“挑剔”,更像是一种本质上的格格不入!
奥利凡德眼中探究的光芒也越来越亮,如同发现了某种稀世奇珍……或怪物。
终于,在埃德蒙的耐心即将耗尽,灵魂的刺痛感让他几乎要转身离开时,奥利凡德发出一声长长的、若有所思的“唔……”。
他佝偻着背,动作变得异常缓慢而慎重。
他走到店铺最深处一个几乎被遗忘的角落,踮起脚,费力地从一堆落满厚厚灰尘的盒子顶端,抽出一个狭长、造型古朴的黑色匣子。
匣子表面没有任何标记,只有岁月留下的深色痕迹。
他小心翼翼地拂去灰尘,打开匣盖的瞬间,一股难以言喻的威压如同无形的涟漪,瞬间扩散开来,连空气中漂浮的尘埃都仿佛被冻结了一瞬。
躺在深色天鹅绒衬垫上的魔杖,通体呈现一种深沉到近乎墨黑的色泽,木质纹理细密、光滑,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如同活物鳞片般层叠的质感,蜿蜒流转,透着一股古老而邪异的美感。
杖柄是天然的弧度,没有任何人工雕琢的装饰,却给人一种致命的流畅感和掌控感。
“蛇木……”奥利凡德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种近乎朝圣般的肃穆,“极其罕见,极其挑剔,也极其强大……它们通常选择命运多舛或灵魂……独特的巫师。”
他那双凸出的大眼睛紧紧盯着魔杖,又缓缓移到埃德蒙那张苍白冰冷的小脸上,眼神复杂到了极点。
“杖芯是……”他轻轻吸了一口气,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乌克兰铁腹龙的龙心弦!
最暴烈、最桀骜不驯、最……渴望征服的核心之一!
这组合……奇妙而……危险!”
最后两个字,他几乎是耳语般吐出,目光紧紧锁住埃德蒙。
埃德蒙的目光落在蛇木魔杖上。
那深沉的黑色仿佛一个漩涡,瞬间攫取了他全部的注意力。
一种源自灵魂深处的悸动传来,不再是排斥的刺痛,而是一种……致命的吸引。
他伸出手,指尖稳稳地握住了冰冷的蛇木杖柄。
轰——!
不是温暖的光,而是银白色的厉光!
刺目的光芒瞬间吞噬了整个狭小的店铺,货架上堆积如山的魔杖盒疯狂震动,发出尖锐的嗡鸣,仿佛在恐惧中哀嚎!
墙壁和天花板上的灰尘如同雪崩般簌簌落下!
光芒的中心,埃德蒙小小的身影屹立不动。
黑发在无形的能量场中向后狂舞,映衬着他那张毫无表情、苍白到极致的脸。
他感到一股强大、桀骜、带着毁灭与征服本能的狂暴力量,如同脱缰的冰原凶兽,顺着他的手臂蛮横地冲入体内,狠狠撞向他灵魂深处那同样冰冷、同样渴望掌控一切的意志核心!
没有驯服!
没有臣服!
只有一场毁灭性的共鸣!
如同两座沉寂的冰山在深渊底部轰然对撞,崩裂出冻结一切的寒潮!
冰冷暴戾的龙心弦力量与他的灵魂,在剧烈的碰撞中,竟然找到了某种诡异的、令人战栗的共振频率!
狂暴的银光持续了数秒,才如同被无形之手扼住咽喉,猛地向内收缩,最终完全蛰伏于那深色的蛇木之中。
店内一片狼藉,死寂无声,只有尘埃在微弱的光线中缓缓飘落。
奥利凡德靠在唯一没倒的货架上,大口喘着气,银白色的大眼睛死死盯着埃德蒙和他手中那根此刻显得异常“温顺”的魔杖,脸上布满惊骇与一种近乎狂热的探究。
“梅林的胡子啊!”
他干涩的喉咙终于挤出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不是它选择了你……是它……它在向你展示力量!
它在寻找一个……能真正承载这份毁灭与掌控的存在!”
他的眼神变得无比复杂,带着深深的警示,仿佛在看一个行走的灾厄,“蛇木与最暴戾的龙心弦……奇妙!
前所未有!
但……”他加重了语气,每一个字都像沉重的铅块砸在地上,“……这注定是一个奇妙而危险的开端,诺特先生。
极其……危险。
对你自己……或许……也对这个世界。”
埃德蒙缓缓垂下眼眸。
手中的蛇木魔杖传来一种血脉相连般的冰冷触感,仿佛它本就是自己灵魂的一部分延伸。
杖身深处,那股暴戾的力量并未消失,而是如同被冻结的凶兽,蛰伏着,等待着被唤醒,被驱使。
危险?
他感受着体内那因共鸣而暂时平息、却更加深沉冰冷的灵魂波动,嘴角勾起一丝极淡的弧度。
不过是力量的本质罢了。
前世他驾驭的哪一样东西不危险?
人心,资本,权力……现在,不过多了一根魔杖。
“多少加隆?”
埃德蒙的声音平静无波,仿佛刚才那场惊天动地的力量共鸣只是拂过一阵微风。
他甚至没有多看失魂落魄的奥利凡德一眼,目光转向一旁如同凝固在阴影中的卡萨。
卡萨的身体在阴影里几不可查地绷紧,如同拉满的弓弦。
他那双燧石般的眼睛,瞳孔因极度震惊而收缩如针尖。
魔杖的选择,是巫师灵魂的映射!
这根魔杖……还有小主人那非人的平静……以及刚才那银光中一闪而过的、仿佛冻结灵魂的冰冷意志……这一切都指向一个令人骨髓生寒的结论!
眼前这个占据小主人身体的“东西”,其本质远比想象中更加……可怖!
他强行压下翻腾的惊涛骇浪,一步上前,动作精准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僵硬,将加隆放在布满灰尘的柜台上。
他的目光在埃德蒙平静得可怕的侧脸和那根散发着不祥气息的蛇木魔杖之间反复扫视,试图找出任何一丝破绽或伪装。
埃德蒙没有理会卡萨内心的风暴,也没有再看奥利凡德一眼。
他将那根冰冷的蛇木魔杖随意地握在手中,感受着杖身传来的、如同沉睡凶兽般的脉动,转身走出了魔杖店。
对角巷喧闹的阳光再次落在他身上,却仿佛被一层无形的寒冰屏障隔绝,无法在他周身投下丝毫暖意。
棋局己开,棋子入手。
身后那个忠诚却充满警惕的管家,是他在这盘棋局上,必须谨慎使用的第一枚关键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