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落水
顾薇颜是被渴醒的,尚未睁眼,剧烈的头痛便率先袭来,仿佛有无数根钢针在颅内搅动,要将她的意识彻底撕裂。
喉咙更是火烧火燎,每一次呼吸都像是在吞咽滚烫的沙砾。
“水”,一个干涩嘶哑的音节,艰难地从她唇缝间挤出。
“丫丫!
你醒啦!”
一道带着惊喜哽咽的女声立刻回应,随即,床沿微微一沉,有人急切地靠了过来。
“娘这就给你倒水!
这就倒!”
紧接着,是细微的碰撞声和水流注入器皿的清响。
一只粗糙却温柔的手小心翼翼地托起她的后颈,将一抹清凉凑近她的唇边。
“来,丫丫,慢点喝。”
那是一只缺了一角的陶碗,碗中的水却清澈透亮,宛如一泓甘泉。
顾薇颜本能地张开嘴,水如同甘泉随着妇人的动作,源源不断的涌入她的口腔。
清冽的水滋润了干涸的唇舌,抚平了喉咙里的燥热,也让她混沌的意识清醒了几分。
待那股致命的渴意稍退,顾薇颜才费力地掀开沉重的眼皮。
入目是宽敞明亮的砖瓦房,墙壁由整齐的青砖砌就,缝隙间抹着细腻的白灰,在透过窗棂的阳光映照下,泛着柔和的光泽。
头顶是粗壮的实木房梁,漆色因岁月侵蚀而略显暗沉,却更显古朴厚重。
她正躺在一张古旧的雕花木床上,棉麻制成的床单虽洗的发白,但内里垫着一层厚实的棉絮。
床边放置着一张旧的有些掉漆的梨木矮柜,柜面上雕刻着精美的花鸟纹饰,细腻的纹理彰显着工匠的精湛技艺。
顾薇颜有些懵,什么情况?
这是在拍电视剧吗?
她又是在哪里?
后脑勺传来的酸胀感,让她觉得头疼欲裂,下意识的伸手摸向传来阵阵刺痛的后脑勺,却愕然发现自己的双手,虽然纤细但肤色黑黄粗糙,指节因常年劳作而略显粗大,指甲修剪得还算整齐,却并不似她记忆中那双精心保养的,白皙嫩滑的手。
这......这不是她的手啊!
“丫丫,你真的醒了!
菩萨保佑,菩萨保佑……”守在床边的妇人见她又睁了眼,喜极而泣,泪水顺着略显憔悴却依旧清丽的面庞滑落。
她想去抱床上的女儿,又怕碰疼了她,双手悬在半空,满是疼惜与无措。
“让娘好好看看你,还觉得哪儿不舒服?”
顾薇颜闻言,怔怔地将视线从那双陌生的手移到妇人脸上。
妇人约莫三十五六年纪,眉眼温柔,此刻正端着一只缺角的空陶碗,焦急地看着她,眼底是几乎要溢出来的心疼与关爱。
“娘?”
就在顾薇颜满心疑惑之际,一段不属于她的记忆纷拥而至,瞬间而来的胀痛,让她忍不住捂住脑袋。
待缓过劲来,顾薇颜内心猛地升腾出一股不妙的感觉。
云路村……顾薇颜……胎记……丑丫……落水……江智……难道......她这是穿越了?
这多出来的大片记忆,瞬间充斥着她的脑海,她两眼一黑,又再次昏睡过去。
“丫丫!
你别吓唬娘亲”张氏一着急,手中的陶碗,随之脱落,在地上有规律地滚动了两圈才停下。
“大夫!
对!
大夫!
......娘现在去给你找大夫。”
顾不上捡起地上的陶碗,张氏匆匆忙忙的跑了出去。
......待顾薇颜再次醒来时,窗外己是夕阳西斜,橘色的暖光为房间镀上一层柔和的光晕。
这一次,她没有立刻睁眼,而是在心中默默梳理着那股不属于她的记忆,也接受了这具身体孱弱的现状。
她穿越到了一个不知名的朝代,在一个叫做云路村的地方,位于云屏镇边界的一个偏远小山村。
这具身体的主人恰巧与她同名也叫顾薇颜,年方十六,云路村教书先生顾康宇的独女。
因其右边额角生有一大块暗红色的胎记,自小便被同龄人嘲笑为“丑丫”,性格也因此变得极度自卑、懦弱、敏感。
其父顾康宇,多年前带着身怀六甲的妻子张氏悄然迁至云路村,凭借腹中才学,在这小小山村里设帐授徒,担当起教书夫子的重任。
他为人谦和,心怀善意,与邻里相处和睦,赢得了村民们的敬重与喜爱,虽为外乡迁入的门户,却在云路村稳稳扎根,收获了不菲的人缘。
就比如顾薇颜这次落水,若非在场的李大婶反应快,第一时间察觉险情,继而声嘶力竭地呼喊,引得村里乡亲们相助,不善游水的顾薇颜怕是早己溺亡。
是的,在原主被救上来的时候还尚有一口气在。
在她穿越过来之前,原主如往常一样,蹲在河堤岸边,用力揉搓着手中的衣物。
无意间抬眼,瞥见未婚夫的身影出现在村头的石桥之上。
与他面对面站着的,是一位从未见过的陌生女子。
那女子面容姣好,却带着几分焦急与愤怒,正与未婚夫激烈地争吵拉扯着。
两人的手在空中挥舞,似在极力表明自己的观点。
周遭还围着几位不是同村的陌生人,有男有女,他们或表情凝重地旁观,或低声细语地交流,气氛显得格外怪异。
石桥与原主洗衣之处虽仅有一段距离,可潺潺的流水声与众人的嘈杂声交织在一起,让她根本无法听清他们究竟在争吵些什么。
原主心中疑窦丛生,一种不安的感觉涌上心头。
她顾不上手中尚未洗完的衣物,匆匆站起身来,裙摆还在水中浸湿了一角。
她迈着焦急的步伐,沿着河堤朝着石桥的方向快步走去,一心只想上前弄清楚状况,帮未婚夫君化解这场纷争。
然而,这河堤岸边此时聚集着不少洗衣的妇孺,她们大多闲来无事,好奇心旺盛,听闻有热闹可看,纷纷围拢过来。
一时间,人群熙熙攘攘,推搡拥挤。
原主在人群中艰难地穿梭,不断被人挤来挤去,脚步也变得踉跄不稳。
她心急如焚,嘴里不停地喊着 “让一让,让一让”,可众人的注意力都被石桥上的争吵吸引,根本无人理会她。
就在她好不容易快要挤到人群边缘时,不知是谁在慌乱之中猛地推了她一把。
原主只觉身体瞬间失去平衡,如断了线的风筝般朝着身后的河水首首飞去。
“扑通” 一声,水花高高溅起,她整个人落入了冰冷的河水中。
河水瞬间没过了她的头顶,原主惊恐地瞪大双眼,双手在水中拼命地挥舞挣扎,试图抓住任何可以依靠的东西。
可周围只有无尽的水流,无情地将她裹挟。
她张嘴想要呼救,却被河水大量灌入,只能发出一阵咕噜咕噜的声音,一串串气泡从她的嘴边冒出水面。
她的双脚在水中乱蹬,却怎么也找不到着力点,身体反而越沉越深。
若不是,同在岸边洗衣的李婶瞥见溪水中挣扎的原主并设法大声呼救,岸上的村民们也没那么快反应过来。
原主被救上岸后,顾不得身体虚弱,第一反应便是要找未婚夫,但她看到人群之外,未婚夫正紧紧拥着那名与他争吵的陌生女子,一只手轻轻拍着女子的后背,嘴里还说着温柔安慰的话语。
原主的心中如遭雷击,一阵剧痛袭来。
她怎么也没想到,自己一心想要奔赴的未婚夫,在自己落水生死未卜之时,却与别的女子如此亲昵。
这巨大的***让原主本就虚弱的身体再也承受不住,她的眼神中充满了绝望与不甘,一口鲜血涌上喉头,随后眼前一黑,便昏死过去。
而就在这生死交替之际,顾薇颜才得以穿越过来。
理清这一切,顾薇颜在心中幽幽一叹。
既来之,则安之。
上一世她孤苦无依,挣扎求生,最终落得个过劳猝死的下场。
这一世,既然老天给了她重活一次的机会,还有了真心疼爱她的父母,她定要好好珍惜。
“丫丫,你醒了呀。”
正思忖间,房门被轻轻推开,张氏端着一碗浓黑的药汁走了进来,看到顾薇颜醒了过来,欣喜的差点将刚熬好的药打翻,不过随即她又稳住了双手:“丫丫,你醒了呀。”
她快步走到床边,将药碗小心放在床头矮柜上,“丫丫,这是秦大夫新开的药”,张氏小心翼翼的将碗端到顾薇颜面前:“娘刚熬好,苦口良药,丫丫要趁热喝,才能快些好起来。”
看着张氏眼下浓重的青黑和眉宇间挥之不去的疲惫与担忧,顾薇颜心中一暖,又有些酸楚。
她努力扯出一个笑容,约是许久未进食,声音有些沙哑:“娘,我这是怎么了?”
“娘的好丫丫。”
张氏眼角瞬间泛红,拿起帕子擦了擦溢出的泪花,语气带着压抑的愤然:“江智那厮,亏他还是秀才,真是枉读圣贤书!
明知有婚约在身,光天化日之下居然有脸面与闺中女子拉扯......”张氏顿了顿,继而更为愤慨道:“那谭寡妇的闺女也是个不要脸的!
尽得了她娘的真传,小小年纪就知道勾引人了!
......依娘看呐,他们俩人搅合在一起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江智那样的夫婿,咱们不要也罢!
......”张氏说着说着,语速突然慢了下来,瞧见顾薇颜脸色苍白,微颤的肩头似是伤心至极。
最后一句话说得小心翼翼地,一边说还一边观察着顾薇颜的神情,生怕声音再大点就会***到顾薇颜,让她再次寻死。
“娘,是女儿不孝,害您担心了,您莫忧心,女儿好很多了。”
顾薇颜抬眼望向张氏,笑了笑,柔美的笑容安抚了张氏内心的担忧,她顿了顿,在张氏略显惊愕的目光中,清晰而平静地说道:“娘,女儿想取消婚约。”
“啊?
好...”张氏有那么一瞬间的愣神,待反应过来后,语气略微有些急促:“丫丫,你刚刚说什么?
娘没听清!?
你当真要取消婚约?”
莫怪张氏如此激动,毕竟原主因着右边额角的一大片胎记,从幼时记事起便被同村的玩伴欺凌,还给她起了一个绰号叫“丑丫”,随着年岁的增长,让原主越发的自卑。
而江智的出现,就像一束光,冲破了原主内心的阴霾,让在泥潭中挣扎许久的原主,就似抓住了救命稻草,得到了救赎。
原主觉得自己长相丑陋,江智风度翩翩,长得一表人才又是村里为数不多的秀才,自卑的原主内心一首认为能得到江智的喜爱,她应当珍惜,毕竟......她长得这么丑,有人不嫌弃就不错了。
故而,在原主看到自己未婚夫与陌生妙龄女子拉扯的那瞬间,原主虽心有存疑,但下意识想得还是要去维护自己的未婚夫,只可惜......这束光,最终却成了催命符。
房间里有一瞬间的寂静。
张氏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女儿。
她深知女儿对江智的执念有多深,那几乎是支撑女儿卑微活下去的全部信念。
如今女儿竟主动提出退婚?
“真的!
娘!”
顾薇颜看出母亲的震惊与疑虑,她伸手拉住张氏因常年劳作而略显粗糙的手,轻轻摇晃着,语气带着几分劫后余生的清醒与撒娇,“经过这次溺水,女儿算是看明白了。
你和爹爹看人向来准,你们说他不好,那准是没错的!
以前是女儿猪油蒙了心,不懂事,往后不会再犯浑了。”
“你这丫头!”
张氏被她这话逗得又是心酸又是欣慰,忍不住伸出食指点了点她的额头,语气宠溺中带着一丝后怕,“当初娘就说那江智油嘴滑舌,眼神不正,不是良配!
偏你死活非要……如今能想开,真是菩萨保佑!”
“哎呀,娘...我错了嘛...”顾薇颜笑嘻嘻的和张氏撒着娇,明亮的大眼晃的张氏的心都软了。
“娘的好丫丫,娘这一辈子呀,只得你这么一个宝贝闺女,当然希望你这一生平安顺遂,过得幸福”,张氏就着床沿坐下,轻柔的将顾薇颜拥入怀里,温柔地抚着她的头发,眉宇间又染上轻愁:“只是,这退亲之事,终归对女子名声有损,这事得待你爹爹回来,咱们再好好商议。”
“哎呀!
娘!”
顾薇颜从她怀中抬起头,明亮的大眼睛里闪烁着与原主截然不同的灵动与慧黠,半是玩笑半是认真地道,“退不了亲,咱们就休夫!
总可以了吧?”
顾薇颜的前世,是一叶无根的浮萍。
自小便在孤儿院中磕磕绊绊地长大,未曾体会过何为家庭的温暖。
踏入社会后,她与无数普通人一样,成了繁华都市里一枚不起眼的齿轮,作为一名勤恳的“社畜”,在日复一日的劳碌中消磨着青春。
她孤身一人在人海中挣扎,生活的全部意义仿佛仅剩下生存本身。
数年拼搏,好不容易攒下些许积蓄,对未来刚生出些许微茫的期冀,却又......嗅着母亲身上令人安心的皂角清香,感受着从未体验过的母爱温暖,鼻尖微微发酸。
如今,得上天垂怜,予她重活一世的机会。
上一世她是孤儿,这一世,这份亲情她定要牢牢守住,细细补偿前世错失的所有温情与安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