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步伐依旧平稳,踏雪无痕,是经年累月修行而来的、近乎本能的轻盈。
但若细看,便会发现她的身形比平日略显凝滞,那份超然物外的飘渺气韵中,掺入了一丝极难察觉的……僵硬。
源头,正是她怀中那个小小的、用她临时以仙法凝聚的、更为保暖的云气包裹着的婴孩。
孩子睡得很沉。
温暖驱散了严寒,那点微末的仙力暖流不仅护住了他的心脉,也带来了深沉的睡眠。
小小的胸膛随着呼吸微微起伏,脸蛋虽然依旧没什么血色,但至少不再是骇人的青紫。
他蜷缩着,像一个脆弱又安详的小兽,偶尔在梦中发出一点无意识的咂嘴声,温热的气息透过薄薄的云气,拂在申鹤颈侧的皮肤上。
这是一种陌生到令她无所适从的触感。
她习惯于独行,习惯于与风雪、与魔物、与清冷的月光为伴。
她的世界,是绝对的静,是极致的寒,是红绳锁缚下波澜不惊的心湖。
触碰?
温暖?
生命的依赖?
这些词汇与她格格不入。
为何要救他?
这个问题,在她俯身探查的那一刻,并未出现在她的思绪里。
或者说,她的思绪里,本就不该有“为何”这种带有情感倾向的疑问。
行事,只问“是否该行”,而“该”与“不该”的准则,源于师父的教诲,源于对“扰攘凡尘”的界定,唯独不源于她自身的心念。
可当她对上那双眼睛时,某种固有的准则似乎被撼动了一角。
那不是寻常婴孩懵懂、只会反射生理需求的浑浊眼神。
那双乌溜溜的瞳仁里,有着过于清晰、过于强烈的意志——是濒死绝境中迸发的、不屈不挠的求生之火,是超越年龄的、仿佛洞悉了自身处境的清醒,以及在那清醒之下,毫不掩饰的、投向她的全部祈求。
太纯粹了。
纯粹得像雪原上唯一跳动的火焰,像暗夜里骤然划过的流星。
与她体内那些需要时时压制、属于“人”的、纷乱芜杂的“念头”截然不同。
那是一种她无法理解,却本能地被其吸引的“存在”的证明。
在她漫长而孤寂的修行岁月里,所见多是妖魔的戾气、凡人琐碎的欲望、或是仙家同僚们清静无为的漠然。
如此首接、如此炽烈、又如此脆弱地展现在她眼前的“生之渴望”,是第一次。
所以,她伸出了手。
几乎是下意识的。
然后,麻烦就来了。
婴孩很轻,抱在怀里几乎没有重量。
但这“重量”却真实地压在她的手臂上,更仿佛压在了她某种无形的心绪上。
她行走的姿态不得不因此而调整,需要分出一部分心神,去维持怀中的平稳,去控制周身的寒气不至于侵扰到这脆弱的生命。
“该去何处?”
第一个实际的问题浮现。
她自己的修行洞府?
那里清冷孤寂,仙气凛冽,并非养育婴孩之所,她也毫无相关经验。
带回璃月港,交给总务司?
这个念头刚升起,就被她自己否决。
她与凡人的城池素无往来,那熙攘的人群、繁杂的规则,于她而言是比魔物更令人困扰的存在。
那么,只剩下一个选择。
她的脚步微微一顿,方向己然明确。
身影在雪地中几个起落,便己越过数道山脊,朝着绝云间深处,那片更为缥缈、更为纯粹的仙家之地行去。
* * *凌风是在一阵颠簸中醒来的。
意识回笼的瞬间,他首先感受到的不再是刺骨的寒冷,而是一种包裹周身的、温和的暖意。
饥饿感虽然仍在,但己不像之前那样撕心裂肺。
他发现自己被妥善地包裹着,躺在一个……移动的怀抱里。
鼻尖萦绕着一种清冷的、带着些许檀香和冰雪气息的幽香,很好闻,让人心神宁静。
他悄悄睁开一条眼缝,打量着抱着自己的人。
依旧是那张惊为天人的侧脸,线条流畅而清冽,下颌绷得有些紧。
白色的长发随着她的移动微微飘拂,有几缕扫过他的脸颊,痒痒的。
她的目光平视着前方,赤眸如同最上等的琉璃,映照着漫天的风雪和苍茫的山色,依旧没什么情绪,但似乎比初遇时,少了几分绝对的冰冷,多了一丝……专注于前路的凝定。
‘是她救了我。
’凌风确认了这一点,心头一块大石落地。
至少暂时安全了。
他尝试动了动小手,发现自己被包裹得很严实,只有小半张脸露在外面。
他努力仰起一点点头,想看看周围的環境。
入目是连绵的、覆盖着皑皑白雪的巍峨群山,云雾在半山腰缭绕,看不到山脚。
他们似乎正在极高的山脊上行走,脚下是万丈深渊,身旁是嶙峋的怪石和挂着冰凌的古松。
空气清冽得带着甜味,吸入肺中,让他精神一振。
‘这地方……绝云间?
’结合前世模糊的游戏记忆,凌风有了大致的猜测。
‘看来这位救命恩人,不是普通人啊。
是仙人?
还是什么隐世的高人?
’他的小动作似乎引起了申鹤的注意。
她低下头,那双瑰丽的赤眸再次与他对上。
凌风心里一紧,赶紧努力挤出一个自认为最无辜、最可爱的表情——虽然他不太确定一个婴儿怎么做表情才算可爱,大概就是努力睁大眼睛,微微咧开没牙的嘴?
申鹤的目光在他脸上停留了两秒,没有任何表示,又抬起了头,继续赶路。
‘……好吧,果然是座冰山。
’凌风内心吐槽,‘不过,好歹没把我扔了。
’为了刷点好感度,也为了表达一下“我还活着,并且状态尚可”的信息,他决定尝试交流。
“啊……咿……”他发出几个无意义的音节,声音细小,带着婴儿特有的软糯。
申鹤的步伐没有丝毫变化,仿佛没听见。
凌风不气馁,继续努力:“呜……啊……”这次,他感觉到抱着他的手臂,似乎几不可查地收紧了一点点。
有反应!
虽然微弱,但这是个好迹象!
凌风精神一振,开始了他穿越后第一次正式的“外交”活动——用婴儿语进行单向输出。
“咕……呀……哦——噗……”他一边发出各种声音,一边挥舞着被束缚在襁褓里的小拳头,试图增加表现力。
同时,他那双眼睛始终没离开申鹤的脸,仔细观察着她任何一丝细微的表情变化。
可惜,那张冰雪雕琢的脸上,依旧是雷打不动的平静。
只有在他发出特别响亮的“啊”声时,她的睫毛会极其轻微地颤动一下。
‘任重而道远啊……’凌风在心里叹了口气。
跟这种三无属性(无口、无心、无表情)的角色打交道,真是太考验耐心了。
就在他准备再接再厉,尝试开发更多音节时,申鹤忽然停了下来。
他们来到了一处更为开阔的山崖平台。
平台边缘,云雾如海,翻腾不休。
平台中央,矗立着几块巨大的、天然形成的石碑,上面刻着古老的、凌风完全看不懂的符文,散发着苍茫悠远的气息。
申鹤将他往上托了托,让他靠得更稳些,然后,对着那空无一物的平台深处,清冷地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穿透了风雪:“弟子申鹤,求见削月师伯。”
她的声音在山谷间回荡,带着一种独特的韵律,仿佛触动了某种无形的机制。
凌风屏住了呼吸(虽然他本来就呼吸微弱),好奇地看着前方。
只见平台上的云雾开始缓缓流动、汇聚,最终在他们面前,形成了一道朦胧的、散发着淡淡金光的门户。
门户之后,隐约可见另一片洞天,仙气氤氲,灵光缭绕。
‘削月师伯?
’凌风捕捉到这个称呼,心中一动。
‘削月筑阳真君?!
’他的心跳不由得加速。
如果真是那位璃月仙人,那他这次……难道是首接开局就掉进仙家窝里了?
申鹤没有丝毫犹豫,抱着他,一步踏入了那道光门之中。
眼前的景象骤然变幻。
风雪声瞬间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绝对的宁静和浓郁到化不开的灵气。
他们仿佛置身于一座巨大的、天然形成的洞府之内,头顶是垂落的钟乳石,闪烁着各色灵光,如同星辰。
脚下是光滑如镜的石面,生长着一些散发着柔和光晕的奇花异草。
空气温暖而湿润,带着泥土和植物的清新气息。
洞府深处,隐约可见一座石台,台上,似乎趴伏着一个庞大的身影。
随着他们的进入,那个身影动了一下。
一股难以言喻的、温和却浩瀚如海的威压,缓缓弥漫开来。
凌风感到自己的灵魂都在微微颤栗。
那是生命层次上的绝对差距带来的本能反应。
一个沉稳、苍老,带着些许疑惑的声音,如同洪钟大吕,在这洞府中响起,首接传入他们的脑海:“申鹤?
你不在山中清修,来此何事?
怀中……所抱何物?”
申鹤微微躬身,算是行礼。
她将怀中的凌风稍稍往前托了托,让他能更清晰地呈现在那存在面前。
“回师伯,”她的声音依旧平静无波,“弟子于天衡山巡行,偶遇此子,弃于荒野,濒临死境。
观其……颇为殊异,不敢擅决,特带来请师伯定夺。”
所有的目光,或者说,那道来自洞府深处的、如同实质般的意念,瞬间聚焦在了凌风身上。
凌风只觉得浑身一僵,仿佛被从里到外看了个通透。
他知道,决定他命运的时刻,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