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沉靠在码头废弃集装箱冰冷的外壁上,蜷曲的长发被海风吹得拂过脸颊,有些痒。
他眯着眼,看远处巨型起重机像不知疲倦的钢铁怪兽,将巨大的货柜从一个地方搬运到另一个地方,发出沉闷而规律的轰鸣。
烟是最便宜的那种,呛喉,但够劲。
尼古丁吸入肺腑,带来片刻虚幻的暖意,勉强对抗着浸入骨髓的湿冷。
这是他一天里为数不多的、属于自己的时刻。
不用在工头的吆喝下搬运那些冻得硬邦邦的海货,不用感受同事们有意无意投来的、打量他长发的异样目光。
他只是在这里,和一支烟,以及面前这片无边无际、同样沉默的海。
脚下散落着几个烟蒂,是他昨天,或许前天的遗迹。
他就像这些烟蒂,被使用,被丢弃,然后被遗忘在角落。
漂泊久了,时间的概念也变得模糊。
来临港市多久了?
半个月,还是一个月?
不重要。
只要那张薄薄的临时身份证还没到期,只要日结的工钱还能让他买得起烟和隔夜的廉价面包,哪里都可以是暂时的容身之所。
最后一缕烟丝燃尽,灼痛指尖。
他面无表情地将烟蒂弹进浑浊的海水里,那一点微弱的红光,在灰绿的海面上闪了一下,便彻底熄灭。
转身离开码头,他走向那片迷宫般的、被称作“老城区”的棚户区。
巷道狭窄,两侧的窗户里透出不同质感的灯光和电视节目的嘈杂声,那些是属于别人的生活。
他的“家”,是藏匿其中的一间阁楼,房东是个只认现金的老太婆,从不多问一句。
这很好。
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阁楼低矮而闷热,空气中飘浮着灰尘和霉变的味道。
他唯一的“家当”——一个破旧的黑色双肩包——被扔在墙角。
他脱下带着鱼腥味的外套,从包里拿出那个老旧的MP3,耳机线己经有些接触不良,他小心地捋了捋,才传来断续的、嘈杂的工业噪音。
这声音能帮他筑起一道墙,隔绝外界,也隔绝自己。
夜晚的“老地方”台球厅,和往常一样烟雾弥漫,人声鼎沸。
劣质音响放着过时的流行歌,球体撞击声、哄笑声、啤酒瓶的碰撞声混杂在一起。
陈沉默默走到角落的老位置,点了一杯最便宜的啤酒。
耳机里的噪音响起,他像潜入深水,周围的喧嚣变得模糊而遥远。
他看到吧台边那几个常混在这里的熟悉面孔,他们声音很大,带着酒意,拍着桌子。
陈沉低下头,避开所有可能的视线交汇,目光落在自己酒杯边缘一个小小的缺口上。
他把自己缩得更紧,像一块投入水中的石头,只求沉底,不惹涟漪。
坐了一会儿,杯中的酒将尽。
他起身,穿过喧闹的人群,走向洗手间。
狭小的空间里气味浑浊,他拧开水龙头,用冷水用力搓了把脸,抬起头,看着镜子里那张湿漉漉的、被长发遮掩的陌生面孔,眼神空洞,看不出任何情绪。
回到座位时,他目光扫过自己刚才坐的地方,微微一凝。
他的MP3和耳机线还好好地在桌上,酒杯也还在。
只是旁边那桌喝得面红耳赤的酒客,不小心将小半瓶啤酒碰倒了,泛着白沫的黄色液体正蜿蜒流过脏兮兮的桌面,差一点就要漫到他放在桌角的背包上。
他快步上前,默默地将背包拿开,用几张粗糙的纸巾,擦干了被溅湿的桌角和他坐过的凳面。
整个过程安静而迅速,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甚至连一句“不好意思”都没有收到。
他重新坐下,将剩下的半杯酒喝完。
冰凉的液体滑过喉咙,带不走心头那点莫名的滞涩。
结账,起身,离开。
推开那扇沉重的门,将身后的喧嚣与热气彻底关住。
街道清冷,路灯昏黄,将他孤独的影子拉得很长。
他回头望了一眼“老地方”那扇依旧透着光、传出喧闹的门,然后转身,消失在通往棚户区的更深沉的黑暗里。
一切都和往常一样。
没有冲突,没有争执,甚至连一句对话都没有。
但只有他自己知道,在刚才那片无人注意的、啤酒蔓延的污渍里,某种东西,似乎也跟着一起无声地浸染开来了。
那是一种比孤独更坚硬,比沉默更沉重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