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呆的三十二岁之前

阿呆的世界，是堂屋那扇糊着旧报纸的木窗。

窗外是棵老槐树，再远些是哥哥姐姐打闹的晒谷场——她看不见晒谷场的热闹，左腿那寸先天的短差，让妈妈从不让她踏出屋门半步。

妈妈41岁才生下她，生之前打了结扎针，医生说胎气受了损，这孩子腿脚难利索。

打那以后，妈妈把阿呆当成了易碎的瓷瓶。

早晨做饭，从不让她碰灶台，怕火星溅到身上；傍晚喂猪，也拦着不让她靠近猪圈，说门槛太高摔着。

就连穿衣服，都是妈妈蹲在床边帮她穿，手指划过她细弱的左腿时，总带着轻得像槐絮的叹息。

阿呆盯着妈妈手上的茧子——那是常年锄地、洗衣磨出来的硬疙瘩，蹭过她腿上皮肤时有些糙，却比灶膛里的火还暖。

她知道妈妈每声叹息里都裹着愧疚，夜里常听见妈妈在被窝里翻来覆去，嘴里小声念叨“要是没打那针就好了”，她便悄悄把腿往被子里缩，假装睡熟，怕妈妈看见她没合的眼。

“咱阿呆不用干活，好好坐着就行。”

妈妈总这么跟街坊说，转头却在灶房里偷偷抹眼泪。

阿呆趴在窗台上，看着妈妈把哥哥姐姐换下的脏衣服泡进木盆，搓衣板的声响和姐姐的抱怨声一起飘进来：“妈就偏心，凭啥她天天在家歇着？

”阿呆把脸贴在冰凉的窗纸上，指尖抠着报纸的纹路。

她不是不想干活，有次趁妈妈不在，试着够灶台边的碗筷，刚踮脚就摔在地上，瓷碗碎成几片，腿也磕得青肿。

妈妈回来没骂她，只是抱着她哭，从那以后，家里的活妈妈再也不让她沾手。

她懂姐姐的气——姐姐比她大八岁，放学回来要喂猪、割猪草，而她只能坐着，像个吃闲饭的累赘。

哥哥也嫌她碍事。

有次他带同学来家里玩弹珠，阿呆凑到窗边看，玻璃弹珠在晒谷场上滚得发亮。

哥哥瞥见了，捡起颗弹珠往窗户上扔，“咚”的一声砸在报纸上：“看什么看？

瘸子还想玩弹珠？

”同学跟着哄笑，笑声惊飞了槐树上的麻雀。

阿呆赶紧缩回手，后背贴在冰冷的土墙上，指尖掐进掌心。

她看着自己的左腿，裤管空荡荡地晃着，比哥哥的腿细了一圈。

她不怪哥哥骂她，村里的孩子都这么叫，就连隔壁的三叔公，看见她也会对着妈妈摇头：“可惜了，还是个废的。”

这些话像小石子，砸在她心上，疼却没法说。

妈妈走进来，端着碗糖水蛋，舀起蛋黄喂到她嘴边：“别理他，妈给你煮了蛋。”

阿呆含着蛋黄，没尝到甜味，只觉得喉咙发堵。

她知道这颗蛋是妈妈从镇上换来的，平时妈妈自己都舍不得吃，全留给了她。

哥哥姐姐从来没吃过这样的糖水蛋，顶多是煮红薯时顺带丢进锅里，连糖味都没有。

她把蛋黄嚼得很慢，想让这甜味留得久些，也想让妈妈觉得，她“值得”这份特殊。

太阳落山时，槐树叶的影子会爬满半面墙。

阿呆坐在小板凳上，用树枝在地上画窗户——窗户里有个小人，腿是首的，正伸手够槐树上的花。

画着画着，哥哥姐姐背着书包回来了，书包上的铃铛声吵得她睁不开眼。

她赶紧用脚擦掉画，把树枝藏在身后，像藏起一个见不得人的秘密。

她怕哥哥看见笑她痴心，也怕姐姐说她装可怜，更怕妈妈看见后，又要对着那幅画叹气。

妈妈端来晚饭，红薯粥熬得黏糊糊的。

哥哥姐姐抢着往碗里挑红薯，阿呆的碗里只有粥。

妈妈想往她碗里拨块红薯，被姐姐按住手：“妈！

她又不干活，凭啥吃红薯？”

阿呆低下头，看着粥里槐树叶的影子，突然想起早上落在窗台上的那片黄叶，风一吹，就没影了。

她轻轻推回妈妈的手，小声说：“妈，我不爱吃红薯。”

其实她爱，蒸得软糯的红薯甜丝丝的，可她更知道，家里的红薯有限，多给她一块，哥哥姐姐就少一块。

与其让妈妈为难，不如她装作不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