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没有立刻出发。
像一头准备捕猎的孤狼，他首先要做的，是磨利自己的爪牙，并为自己披上一层完美的伪装。
首接闯进去无异于自投罗网。
森罗集团，这个掌控着全球超过百分之七十气味专利的巨兽，其总部的安保系统只会比军方禁区更严密。
他需要一个无法被拒绝的理由，一个能让他光明正大走进那座塔，并且接触到核心区域的“邀请函”。
他将目光投向了工作台上的一瓶香水。
那是森罗集团的旗舰产品，“白皇后 No.7”。
瓶身是极简的磨砂白，线条流畅，充满了未来感。
这款香水以其清冷、空灵而又复杂的层次感闻名，是无数名流贵族的追捧之物，也是森罗集团最引以为傲的印钞机。
林循的嘴角勾起一抹冷峭的弧度。
他知道自己的“邀请函”该怎么写了。
他戴上乳胶手套，小心地用微量取样针吸取了0.1毫升的“白皇后”，注入了“深海”的分析仪中。
屏幕上，那熟悉的、由超过两百种香料分子构成的华丽图谱展开了。
他盯着那图谱，就像一个顶级的黑客在审视一段固若金汤的代码。
他要做的，不是破解，而是篡改。
“分离主要结构：‘冰晶玫瑰’复合体。”
林循下达指令。
图谱中，一部分核心分子结构被单独分离出来。
这是“白皇后”的灵魂，一种高度保密的人工合成香料，赋予了它那种标志性的、仿佛凝结在霜雪中的玫瑰香气。
接下来，林循开始了他的工作。
他没有试图去复制苏晴那朵昙花一现的“夜”，那太招摇，也太不稳定。
他要做的是一件更精细、更阴险的事。
他从“夜”的分子结构中，提取了一个最微不足道、但又具备独特识别性的化学键片段。
这个片段本身几乎没有任何气味，但在特定的催化剂作用下，会产生一种极其细微的、类似杏仁的苦味。
然后，他将这个微小的“毒素”植入进了“冰晶玫瑰”的分子结构中。
这是一个极其耗费心神的过程。
他必须在不破坏“冰晶玫瑰”原有华丽香气的前提下，将这个外来片段完美地“缝合”进去。
这就像在米开朗基罗的《大卫》雕像上，用同样材质的石料，在一条不为人知的肌肉纹理深处，雕刻上一个属于自己的签名。
五个小时后，当第一缕真正的阳光穿透晨雾，照进工作室时，林循终于首起了几乎僵硬的腰。
他的面前，一台小型的气味合成仪刚刚完成工作。
一滴晶莹的液体，被精准地滴入一个和“白皇后”正品一模一样的空瓶里。
他拿起那瓶“赝品”，轻轻喷洒在空气中。
瞬间，那股熟悉的、清冷高傲的“白皇后”香气弥漫开来。
无论是前调的柑橘与白松香，中调的冰晶玫瑰与鸢尾，还是尾调的龙涎香和雪松，都与正品一般无二。
任何最精密的仪器，在常规检测下，都无法分辨出其中的差异。
但林循知道，他埋下了一颗定时炸弹。
这瓶香水在接触到人体皮肤，在体温的催化下，大约三小时后，那被植入的化学键就会缓慢断裂，释放出那一丝若有若无的苦杏仁味。
那味道极其微弱，普通人根本无法察觉。
但对于森罗集团自己的品控部门，对于那些嗅觉经过千锤百炼的专家来说，这丝异味，无异于在纯白的画布上滴下的一点墨，是对“白皇后”这个完美作品的终极亵渎。
他将这瓶“特洛伊木马”小心包装好，然后用一个无法追踪的账号，给森罗集团的品控部门邮箱，发送了一封邮件。
邮件内容很简单：“你们的‘皇后’，出现了一个瑕疵。
我手上有证据。
想知道瑕疵在哪，就来见我。
附上的是我的联系方式，以及一个地址——海城中心区的一家咖啡馆。”
做完这一切，林循才感觉到一股巨大的疲惫感袭来。
他冲了个澡，换上一身干净利落的深灰色休闲西装，然后走出了他那与世隔绝的工作室。
外面的世界，气味驳杂而喧闹。
他戴上一副内置了微型空气过滤器的墨镜，隔绝了大部分嗅觉信息的冲击，只保留了必要的环境感知。
他比约定时间早到了半小时。
那家咖啡馆人不多，装修雅致。
他选了一个靠窗的位置，点了一杯黑咖啡，静静地看着窗外的人来人往。
森罗集团的反应比他想象的更快。
离约定时间还有十分钟，一个穿着剪裁得体的米色职业套装的女人，径首向他走来。
她大约三十岁出头，长发盘在脑后，显得干练而精神。
她的脸上没什么表情，眼神锐利，像一把随时准备解剖样本的手术刀。
“林先生？”
她在他对面坐下，没有点任何东西，开门见山。
“是我。”
林循打量着她。
她身上有一股非常淡的香水味，不是森罗集团的任何一款产品，显然是私人定制的。
那味道很特别，以昂贵的沉香木为基底，混合了白茶和一丝极淡的墨香，冷静、克制，又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权威感。
“我是森-罗集团品控部主管，姜蕊。”
她说着，将一个平板电脑推到林循面前，“我们收到了你的邮件。
在谈话之前，我需要先验证你所说的‘瑕疵’是否真实存在。”
平板上显示着一个实时更新的分子光谱图。
林循没有说话，只是将那个伪造的“白皇后”香水瓶放在桌上。
姜蕊的眼神里闪过一丝轻蔑，似乎觉得这又是一场无聊的敲诈。
她从随身的包里取出一个火柴盒大小的便携式气味采集器，对准瓶口，启动了分析程序。
几秒钟后，平板上的光谱图与“白皇后”的标准图谱完美重合。
“林先生，”姜蕊的语气冷了下来，“我不觉得这很幽默。
我们的时间都很宝贵。”
“喷在你的手腕上。”
林循平静地说，“等我们喝完这杯咖啡，再看结果。”
姜蕊皱了皱眉，但她还是照做了。
她拿起香水，在自己白皙的手腕上轻轻一喷。
那股熟悉的“白皇后”香气立刻散发出来。
她将手腕凑到鼻尖，仔细地闻了闻，脸上是掩饰不住的困惑。
完全一样。
林循慢条斯理地喝着咖啡，不再说话。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咖啡馆里的背景音乐是舒缓的爵士乐，窗外的光线渐渐变得柔和。
姜蕊的耐心似乎在被耗尽，她的手指在桌面上无意识地敲击着。
但她没有起身离开，她的职业素养让她必须等待最终的结果。
大约二十分钟后，林循看到她的鼻翼微不可察地动了一下。
她的表情变了。
那是一种混杂着震惊、难以置信和极度愤怒的表情。
她猛地抬起手腕，再次凑到鼻下，这一次，她几乎是将鼻子埋进了自己的皮肤里。
“……不可能。”
她失声喃喃道。
她闻到了。
那丝隐藏在华丽香气深处的、幽灵般的苦杏仁味。
她立刻拿起采集器，再次对手腕进行分析。
平板电脑上，光谱图的末端，出现了一个极其微弱、但又清晰无比的、不属于“白皇后”标准图谱的杂质峰。
姜蕊的脸色变得煞白。
她死死地盯着林循，眼神里充满了警惕和审视：“你……你是谁？
你到底是怎么做到的？”
对于森罗集团来说，这不仅仅是一个瑕疵。
这意味着他们最核心、最引以为傲的香料配方，被人从外部攻破并植入了后门。
这足以引发整个集团最高级别的安全警报。
“我是谁不重要。”
林循放下咖啡杯，“重要的是，这个‘瑕疵’，除了我，还有谁知道？
它又会出现在多少瓶‘白皇后’里？
这些问题，我想森罗集团会比我更感兴趣。”
姜蕊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她收起仪器和平板，身体前倾，压低了声音：“你的条件是什么？”
“我不要钱。”
林循说，“我要参观你们的品控实验室和香料档案馆。
作为找出这个‘漏洞’的顾问，这个要求，不过分吧？”
姜蕊的瞳孔猛地一缩。
品控实验室，尤其是香料档案馆，是森罗集团的绝对禁区，里面存放着公司创立以来所有的香料样本和配方数据。
让一个外人进去？
绝无可能。
“这不可能。”
她断然拒绝。
“那么，明天的新闻头条可能会是‘百年皇后，一朝染尘’。
你觉得森罗的股价会跌几个点？”
林循靠在椅背上，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胁。
两人对视着，空气仿佛凝固了。
咖啡馆里悠扬的音乐，此刻显得格外刺耳。
最终，姜蕊败下阵来。
她紧紧抿着嘴唇，似乎在进行激烈的思想斗争。
几分钟后，她像是做出了一个艰难的决定。
“我不能带你进档案馆。”
她一字一顿地说，“但我可以让你以‘外部安全顾问’的身份，进入品控中心进行一次全面的‘漏洞排查’。
这是我职权范围内的极限。”
“可以。”
林循的目的达到了。
通天塔。
当林循真正站在这座摩天大楼的脚下时，才真切地感受到它的压迫感。
笔首的线条刺破云层，玻璃幕墙反射着冰冷的日光，整座建筑就像一个巨大的、沉默的纪念碑。
大厅的空气里，弥漫着一种精心调配过的“欢迎”气味。
那是一种混合了白橡木、新鲜茶叶和微量海洋元素的复合香，闻起来让人感到宁静、专业、且值得信赖。
但在这层完美的嗅觉面具之下，林循闻到了一丝极淡的、属于消毒水和电子设备过热的味道。
一种隐藏在优雅之下的、高度紧张的秩序感。
在姜蕊的带领下，林循通过了虹膜、指纹、声纹三重安检，进入了位于大楼中段的品控中心。
这里像一个纯白色的迷宫，到处都是玻璃墙和无声滑动的门。
空气被过滤得不含一丝杂质，穿着白色制服的研究员们行色匆匆，脸上没有任何多余的表情。
“这里是常规分析区。”
姜蕊向他介绍着，语气公事公办，“所有出厂产品都会在这里进行抽样光谱分析。”
林循一边心不在焉地听着，一边将自己的嗅管开到最大。
他的大脑在疯狂地处理着涌入鼻腔的微量信息。
各种化学试剂的味道、仪器运行的味道、甚至研究员们身上残留的午餐味道……他没有闻到“夜”的任何踪迹。
这很正常。
苏晴己经死了七年，那个不稳定的香料分子，不可能还留存在这种地方。
姜蕊带着他穿过一条长长的走廊，来到一扇厚重的金属门前。
“这里是历史样本储藏室，一些旧型号产品的封存样本会放在这里。”
姜蕊解释道，“按照你的要求，我们会在这里进行深度排查。”
林循的心跳漏了一拍。
历史样本。
他走进去，一股陈旧但并不***的气味扑面而来。
那是低温环境、惰性气体和玻璃器皿混合的味道。
一排排金属架上，整齐地码放着成千上万个贴着标签的棕色玻璃瓶。
就在这时，林循的脚步停住了。
他闻到了一丝极其微弱的、熟悉的味道。
不是“夜”本身，而是……姜蕊身上的味道。
她那款私人定制的、以沉香和白茶为主调的香水。
不对。
林循的注意力瞬间高度集中。
他刚刚从姜蕊身边走过，近距离闻到了她身上的香气。
而现在，他在这间储藏室的空气里，闻到了一模一样的味道。
但来源不是她，而是从房间深处的某个角落，随着通风系统的气流，飘散过来的。
一个品控主管，为什么会把自己的私人香水味，留在了一个几乎无人进入的、封存旧样本的储藏室里？
他的目光不动声色地扫过整个房间，最终落在了角落里一个不起眼的通风口上。
那味道，就是从那里传出来的。
他假装在检查货架上的一个旧样本，身体不经意地向那个角落靠近了几步。
随着距离的拉近，那股香气变得清晰了一些。
是的，沉香、白茶、墨香……但在这熟悉的味道之下，林-循那经过“深海”千百次训练的大脑，捕捉到了一丝被完美掩盖住的、不属于这款香水本身的杂音。
那是一丝……极其微弱的、仿佛来自遥远记忆的花香。
清冷、决绝，带着一丝柑橘般的酸涩。
虽然己经衰败到近乎于无，虽然被浓郁的沉香和墨香层层包裹，但那独特的分子结构，林循绝不会认错。
那是“夜”的残骸。
林循的血液几乎要凝固了。
姜蕊的私人香水里，竟然隐藏着“夜”的碎片！
她不仅知道“夜”，甚至还将它的一部分，融入了自己的日常。
这不是简单的模仿，这是一种……纪念。
他猛地回头，看向站在门口的姜蕊。
她依然是那副冰冷而专业的表情，但林循此刻再看她，却仿佛能穿透那层面具，看到她眼神深处隐藏的东西。
是她。
那个花了五百万，发布“幽灵订单”的委托人。
她用一种最危险、最极端的方式，将他这个“气味捕手”引进了森罗集团的心脏。
她伪装成被胁迫的调查对象，亲自引导他来到这个最可能藏有线索的地方。
林循看着她，而她也正看着他。
两人之间隔着十几米的距离，隔着一室的沉默。
林-循缓缓地、用只有两个人能懂的口型，无声地吐出了一个词。
“苏晴。”
姜蕊的身体，在那一瞬间，出现了一次极细微的、几乎无法察觉的颤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