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第一次杀人
饥饿感早己麻木,变成了一种持续的、空洞的胃部痉挛。
寒冷从山石间渗出来,裹住他单薄的衣衫,但他感觉不到。
他只感觉到烫。
一种从胸腔里烧起来的、滚烫的仇恨。
这股火让他睁着眼,让他在漆黑的密林中穿行,让他在冰冷的溪水边趴伏。
他像一头受伤后离群的孤狼,没有逃远,而是在自己的领地边缘——那片被烧成焦炭的村庄废墟周围——打着转。
他脑子里很乱,又很静。
静的时候,他就是父亲教导的那个猎人,能听到百米外松针落地的声音,能分辨出风中不同野兽的气息。
乱的时候,那些声音就会回来。
哒哒哒哒……撕裂布匹的机枪声。
噗嗤……刺刀入肉的闷响。
扑通……母亲落入井底的水花。
这些声音反复冲刷着他的耳膜,让他握着“老套筒”的手不住地颤抖。
他好几次差点在幻觉中扣动扳机,朝着空无一人的树林射击。
他必须做点什么。
这股火不泄出去,会先把他自己烧成灰。
第三天黄昏,他找到了一个地方。
这是一条被日军巡逻队踩出来的、连接两个据点的小路。
路不宽,两侧是陡峭的岩壁和密集的灌木。
这是一个完美的伏击点。
他爬上了东侧的岩壁,选了一块凹陷的巨石,用松枝和烂泥把自己伪装起来。
他把“老套筒”冰冷的枪身架在石头上,枪口对准下方八十米处的一个拐角。
然后,他开始等待。
他像父亲教的那样,放缓呼吸,与山石融为一体。
他不再是陆长风,他是一块会呼吸的石头,一块等待猎物上门的、冰冷的石头。
时间一点点流逝。
太阳落山了,月亮升起,又落下。
露水打湿了他的头发,让他冷得牙齿打颤。
他就往嘴里塞了根树枝,用力咬住,不让自己发出一点声音。
他就这么等了一天一夜。
第西天清晨,当雾气开始在山谷间流动时,他听到了脚步声。
不是一个。
是一队。
咔、咔、咔……军靴踩碎石子的声音,整齐划一。
陆长风的心脏猛地一缩。
一支巡逻队,大概七八个人,端着枪,说说笑笑地从山下走了过来。
陆长风的食指搭上了扳机。
他可以开枪。
八十米,他有把握一枪放倒一个。
但他没有动。
父亲说过,猎人只在有绝对把握时才出手。
一枪之后,他会被这群人撕成碎片。
他必须等。
等一个落单的。
他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那队日本兵从他的枪口下走过,消失在山路的尽头。
他继续等。
饥饿让他的视线开始发黑。
他掐了一把自己的大腿,剧痛让他清醒过来。
又过了两个时辰。
正午,太阳升到了头顶,晒得岩石有些发烫。
山道上再次传来了声音。
这一次,只有一个。
咔……咔……脚步声有些拖沓,还伴随着一阵不成调的哼唱。
陆长风的心跳瞬间停止了。
他透过准星看去。
一个日本兵,背着枪,一边走一边解开裤腰带。
他似乎是掉队了,或者是在巡逻队后方“开小差”。
那日本兵走到拐角处,也就是陆长风正下方的开阔地,停下了。
他背对着陆长风,面朝西边的山谷,开始解手。
距离,八十米。
没有风。
一个活靶子。
陆长风的肾上腺素猛地冲上头顶。
就是现在!
他将枪托死死抵住肩窝,冰冷的 V 形照门、远处的准星、和那个穿着土黄色军服的后背,连成了一线。
他的食指开始用力。
就在他即将扣动扳机的那一刹那——那个日本兵仿佛舒服了,长长地叹了口气。
“啊……”一声满足的、疲惫的、属于人类的叹息。
陆长风的手指僵住了。
砰。
他脑子里响起了三天前打野猪的那声枪响。
他清楚地记得,在扣动扳机前,他看到了野猪的眼睛,他犹豫了。
父亲说:心软会要命。
陆长风闭上眼,猛地吸气。
再睁开时,他的眼前不再是那个日本兵,而是父亲倒在血泊中的样子,是三柄刺刀……开枪!
开枪!
他在心里对自己怒吼。
可他的手指,重若千钧。
这是人。
不是野猪。
不是狍子。
这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那个日本兵系好了裤子,甚至伸了个懒腰,打了个哈欠。
他转过半个身子,陆长风看清了他的侧脸。
一张年轻的脸,也许二十岁左右,下巴上带着青涩的胡茬。
他似乎在抱怨着什么,踢了一脚路边的石子。
他也有爹娘吗?
这个念头如同毒蛇,钻进了陆长风的大脑。
他家里是不是也有人在等他?
陆长风的呼吸乱了。
他开始发抖,不是因为冷,是 因为恐惧。
一种比面对死亡更深的恐惧。
他发现自己……杀不了人。
哒哒哒哒哒…… 噗嗤…… 扑通……母亲的尖叫猛地在他耳边炸响!
陆长风浑身一激灵,那股滚烫的、凝固的仇恨瞬间冲垮了他所有的犹豫和恐惧。
你们杀我爹娘的时候,心软了吗?!
他不再思考。
他不再是人。
他只是复仇的工具,是这杆枪的延伸。
他甚至没有再瞄准,凭着猎人的本能,凭着对那杆老枪弹道的肌肉记忆,他用尽全身力气,扣动了扳机。
砰——!
一声沉闷的、属于“老套筒”的轰鸣,在山谷间炸响。
巨大的后坐力撞得他肩膀生疼。
八十米外,那个日本兵的身体像被一柄无形的巨锤狠狠砸中。
他没有立刻倒下。
他僵硬地站在那里,难以置信地低下头,看着自己不断冒出鲜血的胸口。
子弹从后背钻入,撕裂了内脏,从前胸穿出。
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
然后,他回过头,朝陆长风藏身的方向,投来了最后一瞥。
那是一种……混合着惊讶、痛苦和茫然的眼神。
接着,他软软地跪了下去,向前扑倒,脸埋进了尘土里。
……山谷重归寂静。
只有子弹的尾音还在岩壁间回荡。
陆长风保持着射击的姿势,一动不动。
他赢了。
他报仇了。
他……杀人了。
一股难以言喻的冰冷,顺着他的脊椎爬了上来。
“啊……”他张开嘴,想呐喊,喉咙里却只能挤出破风箱般的抽气声。
他从岩石上滑了下来,摔在地上。
他必须过去。
猎人的规矩,必须补刀,必须确认猎物死透。
他颤抖着站起身,端着枪,一步一步,从岩壁上挪了下来。
那八十米的路,他仿佛走了一个世纪。
他走到那个日本兵身边。
那人己经死透了,眼睛还睁着,茫然地看着身下的泥土。
血和尿混在一起,在地上渗开一团暗红。
陆长风看着这张年轻的脸。
呕——!
他再也忍不住,猛地转身,扶住旁边的一棵松树,弯下腰,剧烈地干呕起来。
他什么都吃不下,胃里空空如也,只吐出满是苦涩的胆汁和酸水。
他吐得撕心裂肺,仿佛想把这三天的仇恨、恐惧,连同自己的内脏一起吐出来。
他吐到双腿发软,瘫坐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
那股滚烫的火,熄灭了。
取而代之的,是深入骨髓的寒冷和虚脱。
他就这么坐了很久。
首到山风吹过,他打了个冷战。
他回头,看了一眼尸体,又看了一眼尸体旁边的那杆枪。
三八式步枪。
比他的“老套筒”更新、更长,枪身上还带着菊花的徽记。
他爬了过去。
他的手还在抖,但他强迫自己解开尸体上的子弹袋。
里面有两排,满满当当的子弹。
他又去拿那杆枪。
当他的手触碰到那杆枪时,尸体的手指似乎动了一下。
陆长风吓得猛地缩回手,举起了“老套筒”。
但尸体只是尸体。
陆长风深吸一口气,不再犹豫。
他用力掰开那僵硬的手指,将三八大盖抢了过来,抱在怀里。
他现在有两杆枪了。
他站起身,看着这具尸体。
他不能就这么把他扔在这里喂狼。
为什么?
他不知道。
也许是猎人对猎物的最后尊重,也许是他想为自己保留最后一丝“人”的痕迹。
他拖着尸体,拖到路边的一个土坎下,用折断的树枝和石头,草草地将他掩埋了起来。
做完这一切,他累得几乎要晕倒。
他靠在那座简陋的坟堆旁,背上是“老套筒”,怀里是三八大盖。
他看着自己沾满血污和泥土的双手。
“对不起……”他喃喃自语,声音沙哑得不像自己。
他顿了顿,眼神重新变得冰冷。
“……但你们先杀了我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