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辆线条冷硬、与周遭破败环境格格不入的黑色宾利,无声地滑过积水的路面,停在生锈的铁门外。
车门打开,先落地的是一双锃亮的手工定制皮鞋,溅起细小的水花。
顾晏之下了车,他没有打伞,身后的助理赶忙将黑伞举过他的头顶。
他今天穿着一身深灰色大衣,身形颀长挺拔,面容俊美得近乎凛冽,眉眼间是常年居于上位蕴养出的疏离与淡漠。
他只是随意地站在那里,便自成一道界限分明的风景,将福利院的颓败与他的世界彻底隔开。
他是来例行公事的——顾氏集团每年都会向几家福利院捐赠一笔不菲的善款,以示企业社会责任。
院长早己诚惶诚恐地等在门口,脸上堆满了殷勤又局促的笑容。
“顾先生,您亲自过来,真是让我们这里蓬荜生辉啊!
外面雨大,快里面请!”
顾晏之微微颔首,没有多余的表情,在院长的引领下,踏入这片与他平日所处的繁华截然不同的天地。
孩子们被集中在一间还算宽敞的活动室里,表演着排练了无数遍的、略显呆板的欢迎节目。
一张张稚嫩的脸上,带着小心翼翼的讨好和对未知的畏惧。
顾晏之的目光平静地扫过,如同审视一份份枯燥的报告。
他并非铁石心肠,但见惯了商场上的尔虞我诈和家族内的冷暖,这些程式化的感恩,很难在他心底激起真正的涟漪。
他略感无趣,以透气为由,脱离了喧闹的人群,信步走向福利院深处更为安静的后院。
雨势渐小,变成了朦胧的雨丝。
然后,他看见了那个少年。
在后院那棵光秃秃的老槐树下,一个瘦削的身影正背对着他,蹲在地上。
少年穿着洗得发白的旧衣服,肩膀单薄得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
他在干什么?
顾晏之的脚步停下,目光落在少年身前——那是一只被雨水打湿了羽毛、瑟瑟发抖的流浪猫。
少年正小心翼翼地将自己手里仅有的半块馒头,掰成小块,喂到小猫嘴边。
他的动作很轻,带着一种与他这个年纪不符的温柔与耐心。
就在这时,几个稍大些的男孩嬉笑着冲了过来,带头的一个二话不说,一脚踢开了那只小猫!
“沈清辞!
你又在这里喂这些脏东西!”
小猫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蹿进草丛不见了。
被称为沈清辞的少年猛地抬起头。
那一瞬间,顾晏之看清了他的脸。
很干净,却过于苍白,长期的营养不良让他下巴尖尖的。
然而,最引人注目的是他那双眼睛——像是被雨水洗过的琉璃,清澈得能倒映出云层后微弱的天光,但此刻,那里面却燃烧着一种被侵犯领地后的、孤狼般的凶狠与倔强。
“道歉。”
沈清辞站起身,声音不大,却带着冰冷的力度。
“跟一只猫道歉?
你脑子坏掉了吧!”
带头的男孩嗤笑着,伸手用力推了他一把。
沈清辞踉跄了一下,却没有摔倒。
他抿紧了苍白的唇,像一头被激怒的小兽,一言不发地冲了上去,和那个比他高半头的男孩扭打在一起。
他不是那帮人的对手,很快就被按倒在泥泞的地上,拳头和踢打如同雨点般落在他身上。
可他一声不吭,只是死死地护住头脸,偶尔寻到间隙,便会用尽全身力气反击一下,眼神里的凶光丝毫不减。
“住手。”
一个低沉而富有磁性的声音响起,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压。
所有的孩子都僵住了,惊恐地回头,看到站在不远处的顾晏之。
他周身散发出的冷冽气息,比这春雨更让人心生寒意。
欺负人的孩子们吓得一哄而散。
顾晏之缓缓走上前,停在沈清辞面前。
少年挣扎着从泥水里坐起来,浑身湿透,沾满了污渍,嘴角破裂,渗着血丝,模样狼狈不堪。
但他抬起头,望向顾晏之的眼神里,没有感激,没有怯懦,只有全然的警惕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
就像一只在野外生存久了的小动物,对任何接近者都抱有本能的怀疑。
顾晏之垂眸看着他,目光深邃。
他见过太多人,谄媚的、畏惧的、贪婪的,却很少见到这样一双眼睛,在极致的破碎感中,蕴含着如此顽强的生命力。
雨丝飘落在少年长长的睫毛上,颤动着,欲坠不坠。
顾晏之鬼使神差地,向他伸出了手。
那只手,骨节分明,干净修长,与他此刻的泥泞形成鲜明对比。
沈清辞看着眼前这只堪称完美的手,没有动。
他的嘴唇抿得更紧,身体微微绷着,仿佛在衡量这突如其来的“善意”背后,隐藏着怎样的代价。
空气中弥漫着潮湿的泥土气息和一种无声的对抗。
几秒之后,就在顾晏之以为他会拒绝,准备收回手时——一只冰凉、沾着泥水还微微颤抖的手,小心翼翼地、试探性地,放入了他的掌心。
那温度,透过皮肤,清晰地传递过来。
冰冷,脆弱,却又带着一丝孤注一掷的微光。
顾晏之收拢手掌,将那只小手稳稳地握住,稍一用力,将少年从冰冷的泥泞中拉了起来。
“你叫什么名字?”
他问,声音是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放缓。
少年站稳身体,迅速抽回了自己的手,仿佛那温暖的触感烫着了他。
他垂下眼睫,遮住了方才那些外露的情绪,只留下浓密的阴影。
“沈清辞。”
他低声回答,声音清冽,像玉石敲击。
顾晏之看着他低垂的、湿漉漉的发顶,心里某个冰封的角落,似乎被这双破碎又倔强的眼睛,和掌心残留的冰凉触感,轻轻敲开了一道缝隙。
惊蛰己至,万物始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