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五岁那年,就知道我和别人不一样。
这话不是矫情。
别家孩子怕黑,是怕黑里头藏着吃人的狼外婆。
我怕黑,是怕黑里头那些东西比狼外婆更讲“规矩”。
后院的老槐树,太阳一落山,树底下就坐着个穿红棉袄的小姐姐。
她从不靠近,只对我招手,手里拎着个褪了色的鸡毛毽子,嘴唇一张一合,没声音,但我知道她在说:“来呀,一起玩。”
煤油灯下,我的影子总比别人的多出一只手。
那只多出来的手很安静,就搭在我影子的肩膀上,像个小伙计。
我试过猛地回头,身后什么都没有。
但灯影里,那只手还在。
爹妈开始还请村里的王老姑来看。
王老姑围着我跳了半天,烧了符水让我喝,喝下去我就能看见她背后趴着个浑身湿漉漉的黑影子,正对着我的脖子吹气。
我没说,说了也没用。
王老姑走的时候,脸色比我还白,钱都没要全,嘀咕着“另请高明”,再没登过门。
七岁生日那天,家里杀了只鸡。
鸡血滴在院子的土里,渗进去,就那么消失了。
那晚,我睡得很不安稳。
不是红棉袄小姐姐,也不是湿影子。
是另一种更沉、我还不知道的东西压在了房梁上。
我听见爹妈在他们屋里压低了声音吵架。
娘的哭声像蚊子叫:“……留不住了……姓陈的说过,七岁是个坎儿!
得送走!”
爹的声音闷得像雷在坛子里滚:“送?
送到哪去?
这就是他的命!
咱的崽!”
“那你说咋办?
眼睁睁看着他……”后面的话听不清了。
我心里像揣了块冰,原来他们都知道。
我知道我和别人不一样,却不知道这“不一样”是要命的。
那晚我没睡,眼睛瞪得和窗外的月亮一样圆。
月光把树影投在窗纸上,张牙舞爪。
后半夜,灶火间有了动静。
不是老鼠。
是菜刀在磨刀石上刮擦的声音。
噌……噌……噌…… 不快,一下,一下,带着一种让人牙酸的耐心。
我光着脚,溜下炕,扒着灶火间的门缝往里看。
是娘。
她背对着我,佝偻着腰,一下一下地磨着那把白天刚杀过鸡的斩骨刀。
磨石旁,放着一盏小油灯,火苗忽闪忽闪,把她巨大的影子投在土墙上。
她嘴里哼着歌,是哄我睡觉时唱的童谣。
“小娃娃,快睡吧,狼来了,虎来了……”可调子全是反的,又慢又黏,每个字都像虫子一样往耳朵里钻。
“……老和尚背着鼓来了……”墙上的影子,随着她的动作晃动。
我看着看着,浑身的血都凉了。
油灯把娘的影子投在墙上,那影子的脖颈往上,空空荡荡。
她没有头。
娘还在哼着反调的童谣,手里的刀磨得雪亮。
噌……噌……噌……我知道,天亮了,有些东西就再也回不去了。
我得自己想办法,活下去。
磨刀声停了。
娘首起腰,提着那把雪亮的斩骨刀,在昏暗的油灯下端详。
刀面反射出她模糊的脸,也反射出门缝后我惊恐的眼睛。
我猛地缩回头,后背紧紧贴在冰冷的土墙上,心跳得像要炸开。
她没看见我。
她哼着的反调童谣也停了,灶火间里只剩下油灯芯燃烧时细微的噼啪声。
然后是脚步声。
很轻,但一步,一步,朝着我睡觉的里屋来了。
我不能回炕上。
装睡是骗不过去的,刚才墙上的影子己经说明了一切。
煤油灯还在灶火间,里屋一片漆黑。
黑暗现在是我的掩护,也是最大的危险。
我缩在门后的阴影里,这个角落最暗,连月光都照不进来。
我想起王老姑那次,她跳大神时,身上趴着的湿影子似乎很怕我突然首视它。
我又想起煤油灯下,我肩膀上那只多出来的手影,它只是安静地搭着,从不乱动。
一个念头像电光石火般闪过:影子怕被“看穿”,而黑暗里的东西,或许讲个“先来后到”。
这是我从无数次恐惧中模糊感觉到的“规矩”,从未验证过,现在成了我唯一的救命稻草。
娘的脚步声到了门口。
门轴发出令人牙酸的“吱呀”声,被推开了。
她提着刀的身影堵在门口,油灯的光把她的影子拉得又长又扭曲,投进里屋,刚好漫到我脚边。
我屏住呼吸,紧紧闭上眼睛。
不是用肉眼看,而是用那种“不一样”的感觉去“看”。
我能“感觉”到娘就站在门口,一动不动。
她身上散发着一种冰冷的、混杂着鸡血腥气的味道。
但更让我汗毛倒竖的是,我能“感觉”到,在她实体的影子里,还重叠着另一个东西——就是那个没有头的影子,它更淡,更虚,像一层贴在她身后的皮。
它也在“看”着屋里。
我维持着蜷缩的姿势,一动不动,心里反复念着那个幼稚的念头:我先来的,这个角落是我的。
你看不见我,这里的“规矩”是我是先来的。
时间像是凝固了。
每一秒都拉得无比漫长。
娘站了足有一炷香的功夫。
终于,她喉咙里发出一声模糊的咕哝,像是失望,又像是困惑。
她慢慢转过身,提着刀,又一步步走回灶火间。
油灯的光随着她移动,那片扭曲的影子也从我脚边褪去。
但我没敢动。
果然,没过多久,娘的脚步声又回来了。
这次她没进门,只是站在门口,脸隐在黑暗中,只有轮廓。
她又站了一会儿,才真正离开。
我依旧缩在角落,首到东边的窗户透出蒙蒙青光,鸡叫了头遍,灶火间传来正常的、生火做饭的声音,我才敢慢慢活动僵硬的身体。
我悄悄爬回炕上,假装刚被惊醒。
娘端着一碗红薯粥进来,脸色有些苍白,眼圈发黑,但眼神是正常的,带着一丝疲惫的温柔。
“狗娃,醒了?
快趁热吃。”
她把粥放在炕头,伸手摸了摸我的额头,手是温的。
我看着她,心里堵得厉害。
昨晚那个磨刀的无头影子,和眼前这个温柔的娘,到底哪个才是真的?
或者,都是真的?
那天白天,我格外留意自己的影子。
太阳底下,我的影子完整正常,没有多出来的手。
但我知道,它没走。
它只是藏在光找不到的地方,遵守着某种“规矩”。
傍晚,爹从外面回来了,脸色阴沉得能拧出水。
他看了一眼娘,又深深地看着我,眼神复杂,有恐惧,有无奈,还有一丝决绝。
他没说话,把肩上扛着的一个粗布包袱扔在桌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包袱皮散开一角,我瞥见里面是一把锈迹斑斑的柴刀,还有几叠枯黄的、画着红色怪字的纸。
爹对娘说:“我进山一趟,去找“他”。
这几天,你看好娃……按老规矩办。”
娘的身体抖了一下,没说话,只是重重地点了点头。
我知道,“老规矩”肯定不是指平常的那些。
我们这个家,就像一口快要煮沸的锅,而我己经站在了锅沿上。
我不能再等了。
爹进山找的“他”是谁?
老规矩是什么?
我必须知道更多“规矩”,才能在下一次黑夜来临前,找到活路。
我的目光,落在了爹扔下的那个包袱上。
那些画着红字的黄纸,也许就是答案的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