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咸丰年间，鲁西平原上的恩县，如同一粒被时光磨得坚硬的石籽，
镶在运河以西的裸露平原上。县城不大，四围土圩子圈着高矮错落的瓦房草屋。
晨钟暮鼓伴着运河的船桨声，慢悠悠淌过岁岁年年。东圩外五里地有个小村落，
因地处恩县东乡边缘，人都叫它“东邻庄”。庄西头一间低矮的草屋住着一对母子俩。
这户人家姓吴，儿子无名无号。庄里人都习惯叫这户人家的儿子为“哑孩”。后来见他孝行，
又都恭称他为“吴孝子”。他生下来便就是哑巴，讲话喉咙里发不出清晰的语音，
只能挤出“呀、呀”的浑浊声响。更让人怜惜地是，他的耳朵也不甚通畅。
寻常人讲话不凑到跟前大声喊，他多半听不真切。庄里老人说：他这是“七窍不通”，
老天爷闭了他的视听之门，却偏偏给了他一颗晶莹剔透的孝心。吴孝子打小记事时，
父亲就走了。在他模糊的记忆里，只有父亲扛着镐头下地的背影和临终前攥着他小手的温度。
母亲李氏是个瘦弱的妇人。丈夫走后，她含辛茹苦拉扯着哑儿长大，
日子过得像屋檐漏下的雨水，滴滴答答极为艰难。家里穷得叮当响，土坯墙斑驳脱落，
屋顶铺着的茅草年久失修，逢到雨天，锅碗瓢盆都得拿出来接水。李氏总是患病，
常年受着病疼折磨，干不了重活。家里的生计全靠年幼的吴孝子撑着。十来岁时，
吴孝子就给村里人家放牛、割草，换些粗粮糊口。他虽哑聋，却比寻常孩子懂事早。
每天天不亮，就揣着母亲蒸的半块糠饼子出门；傍晚回来，
他必定会把换得玉米、高粱恭恭敬敬递到母亲手里，自己却躲在灶房角落啃着剩下的硬饼子，
就着白开水下咽。李氏看在眼里，疼在心里，常常抹着泪抚摸他的头，可他咧开嘴哈哈一笑，
露出两排整齐的牙齿，用粗糙的小手拍着胸脯，意思是跟娘说：我受得了！十七岁那年，
村里有人去县城典铺当差，见吴孝子身板结实，做事勤快，便举荐他去典铺担水。
典铺在县城里算是体面行当，掌柜姓王，是个面冷心热的人。他见吴孝子虽又哑又聋，
却心眼灵活，做事踏实，便留他在典铺管吃管住，每月还付给他三百文铜钱奉养母亲。
自打那以后，吴孝子便开始了日复一日的担水生涯。每天鸡叫头遍，吴孝子就起身。
他先给母亲烧好热水，倒在粗瓷碗里晾着，再悄悄拿起扁担和水桶，踩着晨露往县城去。
从东邻庄到县城，五里土路坑坑洼洼。晴天尘土飞扬；雨天泥泞难行。他身材不高，
却长得壮实，挑着两只装满水的木桶，步子迈得沉稳，桶里的水很少溅出。
他的身影在晨曦里被拉得很长，扁担压在肩上勒出深深的红痕。他却从不说苦，
只是偶尔停下揉一揉肩膀，又继续担水。典铺里的活儿并不轻松，除了每天担够三十担水，
把典铺的大小水缸灌满，他还得帮着扫院子、劈柴、跑腿。王掌柜待他也不薄，
每餐都给留一碗热饭，有时是杂粮饭，有时是掺了青菜的糊糊。他吃饭时总舍不得吃，
往往趁人不注意，就用粗布巾包了藏在怀里，带回家给母亲吃。
他自己倒是在灶房里吃些剩下的锅巴和残羹。伙计们都笑话他傻，他也不气恼，
只是露出一口白牙憨厚地笑笑。日子久了，王掌柜看出了端倪。有一回，
他见吴孝子把碗里的窝头又包起来，便故意问：“哑孩你怎么不吃呢？
”吴孝子指着自己的嘴，又指了指家的方向使劲力点了点头。
王掌柜明白了他的意思便叹了口气。从那以后每餐都特意给吴孝子多加一份，让他带回家。
吴孝子为此感激不已，做事愈发勤勉。他自己还将担水的次数悄悄加到了四十担。
二吴孝子虽不能言，耳不聪，却有着超乎常人的敏慧。
他能从自己母亲的眼神、神态里精准捕捉到她的心思。母亲也深知儿子表达情感的脾性方式。
母子俩多年形成了一套熟识手语，成了彼此交流沟通的方式。每天收工回家，
吴孝子放下扁担，第一件事就是跑到母亲跟前，“呀、呀”地叫着，眼里满是关切。
他会是先摸一摸母亲的额头，看看是否发热，再扶着母亲坐下，轻轻捶着她的腰，
然后比划着问：“娘，今日想吃啥？”他问这话时，总会张开双手，掌心向上，轻轻晃动，
眼里带着期盼。母亲便笑着比划回应。若是自己想吃饼，她就把四根手指弯成圈凑在一起，
像个圆圆的饼子；若是想吃馒头，便撮起手指覆在手腕上，模仿馒头的形状；想吃水角子，
就把两手食指和中指分开，摆成“八”字，像水角子的褶皱；想吃鱼，
便伸开手掌平平地摊着，模仿鱼的身形；想吃肉就垂下手臂，像提着一块肉的样子。
吴孝子记性极好，母亲的每一个手势，他都记得分毫不差。有时母亲比划得快了些，
他没看清，便会皱着眉拉着母亲的手，让她再做一遍，直到完全明白才肯罢休。有一回，
母亲咳嗽得厉害，想吃点软和面条，便试着比划：双手掌心相对，慢慢向两边拉开，
模仿面条的细长。吴孝子愣了一下，随即明白了，“呀”的一声，高兴地拍了拍手。
第二天一早，他就跑到县城面馆，买了一碗热汤面用保温瓦罐装着，然后一路小跑回家，
生怕汤面凉了。母亲吃着热腾腾的面条，看着儿子满头大汗的样子，眼泪忍不住掉在碗里。
除了饮食，母子俩的手语还能表达喜怒哀乐。母亲身体不适时会皱着眉，捂着胸口，
轻轻摇头。吴孝子见了立刻就慌了，“呀、呀”地叫着，手忙脚乱地给母亲倒热水，
又跑到灶房里，找出平日里攒下的红糖，冲了一碗红糖水递过去。若是母亲高兴了，
他就笑着拍着腿，咧着嘴围着母亲转圈，“呀、呀”地叫着不停，像个得到糖果的孩子。
有一年冬天，母亲受了风寒，高烧不退，躺在床上昏昏沉沉。吴孝子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
守在床边，寸步不离。他用额头贴着母亲的额头，感受到了滚烫温度，眼泪无声地往下直掉。
白天，他依旧要去典铺担水，只是脚步比往常快了许多。担完水用自己的钱买了退烧药，
便匆匆往家赶。回到家，他把药研碎用温水化开，小心翼翼地喂母亲喝下。夜里，
他就坐在母亲床边握着母亲的手，一旦母亲咳嗽，他就立刻起身，给母亲捶背、递水。
整整三天三夜，他没合眼，眼睛熬得通红，下巴上冒出了青色的胡茬。
母亲醒来时看到儿子憔悴的模样，心疼得不得了，拉着他的手比划着让他去休息。
他却摇了摇头，笑着给母亲比划：“娘好了，我就放心了。”吴孝子对母亲的照料，
细致到了骨子里。每天睡前，他都会检查母亲的被褥是否厚实，若是天冷，
就把自己的棉衣盖在母亲脚边；若是天热，就拿着蒲扇给母亲扇风驱蚊，直到母亲睡熟了，
他才躺在床边的草铺上歇息。母亲夜里起夜，他总能及时醒来扶着母亲去茅房，
过后再小心翼翼地扶她躺下。庄里的人们都感叹说：就是亲生女儿，也未必会有这般细心。
母亲常常跟邻里说：“我这哑孩虽不能言，却比十个亲生儿子都强。老天爷闭了他的嘴，
却给了他一颗金子般的心。”每当这时，吴孝子就站在母亲身边，憨厚地笑着，
用手轻轻拍着母亲的肩膀，眼里满是依赖与温情。三岁月如梭，转眼便是三十载。
当年的哑孩已成了中年人，母亲也愈发苍老，头发全白了，眼睛也花了，耳朵也聋了，
背也驼了......平日里大多时候都躺在床上，靠儿子照料。这几十年里，
吴孝子的生活没有丝毫变化。每天依旧天不亮就起身，给母亲烧水洗漱，准备早饭，
然后挑着扁担去县城典铺担水。傍晚回家，第一件事就是问候母亲，
然后做饭、洗衣、打扫屋子，把母亲照顾得无微不至。他自己依旧省吃俭用，
衣服补丁摞着补丁，却总把最好的东西留给母亲。东邻庄地处平原，无遮无挡，
每逢寒冬腊月，天气格外寒冷。北风像刀子一样刮过，茅屋里更是冷得刺骨。
吴孝子每天睡前，都会先钻进母亲的被窝，用自己的身体把冰冷的被褥捂热。他身材壮实，
身上总带着一股热气，躺上半个时辰后，冰冷的土炕和被褥变得暖和起来。这时他起身，
小心翼翼地帮母亲解衣，扶她躺下，掖好被角，确保母亲不会受凉。
他自己却裹着单薄的破棉袄，蜷在床边草铺上，听着母亲均匀的鼾声，才敢闭上眼睛休息。
有时夜里冷得厉害，他就把草铺挪得离母亲的床近一些，这样仿佛能感受到母亲身上的暖意，
心里也踏实些。东邻庄又靠近田野，一到酷暑盛夏，蚊虫肆虐。蚊子黑压压的一片，
叮得人坐立不安。母亲年纪大了，皮肤被蚊子一叮了就会起大大的红包，痒得难受。
吴孝子为了蚊子叮咬母亲，便想出了一个法子：每天傍晚在门上悬挂起芦帘，
挡住阳光和蚊虫，让母亲躺在中堂的竹床上安寝。他自己却解开上衣，赤着上身，
躺在门口的地上。他知道，蚊子喜欢叮咬裸露的皮肤，这样一来蚊子就会都来叮他，
母亲就能安稳地睡觉了。起初母亲不知道儿子的用意，见他躺在门口满身被蚊子叮得红肿，
心疼得直哭，非要让他进屋。吴孝子却摇着头比划着说：“娘，我皮厚，不怕咬。
”李氏拗不过他，只能听任他这麽作。久而久之，庄里人都知道了这件事，
无不感叹他的孝行。奇怪地是自从吴孝子这样做后，
他家周围那些容易招惹蚊虫的白鸟草竟渐渐绝迹了。
庄里人都说：这是吴孝子的孝心感动了天地，连蚊虫都不忍叮咬他，连野草都为之动容。
吴孝子的孝行不仅感动了邻里，也传到了县城里。凡是去过东邻庄的人，
都要去看看这位哑孝子，听他母子俩的故事。有人同情他的遭遇想给他一些钱财，
他却从不接受。实在推不过，就会比划着感谢，然后把钱财换成粮食或药品带回家给母亲。
他一直未娶，庄里人也曾帮他物色过媳妇，可女方一听说他又哑又穷，
还有一个年迈多病的母亲，都婉言拒绝了。吴孝子对此毫不在意，在他心里，
母亲就是他的天，只要能陪着母亲，日子再苦也甘之如饴。母亲也常常为儿子的婚事操心，
有时会对着他叹气。吴孝子便会拉着母亲的手，比划着说：“娘，有你在，我就知足了！
”李氏听了忍不住抹泪，对着邻里感慨道：“我宁可有一个孝顺的哑巴，
也不願有个不孝順的媳婦！”这话传到吴孝子耳朵里，他只是憨憨地笑，眼里也泛起了泪光。
多年来，吴孝子就像一头老黄牛，默默守护着母亲，守护着这个破败却又温暖的家。
他的身影每天穿梭在东邻庄和县城之间，扁担磨破了一根又一根，肩膀上的老茧厚得像铜钱，
可他从未有过一句怨言。他的孝行就像一粒种子，在东邻庄的土地上生根发芽，
感染着每一个人。庄里的孩子们，从小就听着吴孝子的故事长大，都学着他的样子，
孝顺父母，尊敬长辈。四这年夏天，雨水格外多。连续下了几天暴雨，
东邻庄到县城的土路变得泥泞不堪，走起路来深一脚浅一脚格外费力。这天清晨，
吴孝子依旧挑着水桶出门，路面湿滑，他走得格外小心，裤脚和鞋子都沾满了泥巴。
到了典铺，他放下扁担，正准备把水倒进后院的水缸，忽听得前院传来一阵喧闹。
原来是恩县知县梅大人的公子梅良玉带着几个仆从，身着华丽的绸缎衣裳来典铺办事。
梅公子年纪二十出头，生得面如冠玉，风度翩翩，只是性子有些急躁。吴孝子低着头，
专心致志地担水，却没注意到有人进来。他挑着满满一桶水，转身往水缸走去，
刚走到门槛处脚下一滑，身子一个趔趄，桶里的水“哗啦”一声泼了出来，
正好溅在了梅公子的衣摆上。梅公子顿时勃然大怒，指着吴孝子厉声呵斥：“大胆奴才！
瞎了你的狗眼！”他身上穿的是新制的湖绸长衫被水泼湿了一大片，黏在身上又脏又不舒服。
仆从们也纷纷围了上前，对着吴孝子怒目而视，有的甚至撸起了袖子竟要动手打他。
吴孝子被这突如其来的呵斥吓了一跳，他耳朵虽不灵光，却也听出了梅公子语气里的怒气。
再看看他身上湿透的衣衫，立刻明白是自己闯祸了。他赶紧放下水桶站在原地，
脸色涨得通红，嘴唇动了动却发不出一句辩解的话，只能“呀、呀”地叫着，
双手不停地比划着，显然是在说“我不是故意的！对不起”。就在这时，王掌柜听到了动静，
急忙从账房里跑出来。他一看这情形，吓得魂都快没了，连忙跑到梅公子面前，
拱手作揖赔笑道：“公子息怒，公子息怒！这是小店里的杂役，是个哑巴。他不懂事，
冲撞了公子，还望公子海涵！”梅公子皱着眉头，正要对王掌柜发作，
可一听到“哑巴”二字，不禁愣了一下，就问道：“哑巴？是不是东邻庄的那个吴孝子？
”他在县城里早就听闻过吴孝子的孝行，只是从未见过此人。王掌柜连忙点头：“正是他！
公子有所不知，这吴孝子虽哑聋，却是个难得的好人，侍奉老母三十余载，孝行感天动地啊！
”说着，便把吴孝子平日里的所作所为，简略地跟梅公子说了一遍。梅公子越听越惊讶，
脸上的怒气渐渐消散，取而代之的是敬佩。他上下打量着吴孝子，见虽然衣衫破旧，
面带愧疚，却身板坚挺，眼神凝定，没有丝毫谄媚之意。梅公子心中不由更是赞赏。
他摆了摆手，对仆从们说：“罢了，他也是无意失误，况且本人孝行可嘉，我不与他计较了。
”王掌柜听了松了一口气，连忙道谢：“多谢公子宽宏大量！多谢公子！
”梅公子看着吴孝子，心里突生怜惜之意。他摸了摸口袋，想拿出一些银子赏赐给他，
却发现自己出门时走得匆忙，没带银两。于是他转身对王掌柜说：“王掌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