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业七年,东都洛阳。时值盛夏,隋帝杨广营建东都的工程虽已告一段落,但龙脉初定,
坊间暗流涌动。新辟的承福门外,有一片新起的宅邸,多为依附皇权的富商巨贾所居。
其中最为豪奢的,莫过于东南隅的“集雅苑”。此苑并非私人府邸,
而是一处专供权贵消遣的别馆,内中蓄养歌姬舞伶,陈设珍玩,极尽巧思,其奢华处,
据说仅次于皇家园林。苑主姓胡,名延礼,原是西域胡商之后,深谙钻营之道,
凭借财帛与异域奇珍,结交了不少显贵。他年约四旬,体态肥硕,常穿一身绛紫团花绸袍,
手指上戴满了各色宝石戒指,笑起来两眼眯成细缝,却总透着一股精明与算计。
集雅苑以“雅”为名,实则充斥着靡靡之音。苑中女子不仅姿容秀丽,更需通晓音律,
能歌善舞。然而,自开春以来,这所歌舞升平之地,却接连发生了几桩难以言说的怪事。
——首席舞姬玉奴,在排练新编的《霓裳破阵乐》时,于众目睽睽之下,身形骤然僵直,
随即疯狂起舞,直至力竭倒地,口鼻渗血而亡。仵作验尸,查不出缘由,
只说她面带极度惊恐,仿佛看到了什么极其可怕的事物。——一名侍奉贵客的乐伎,
夜间抚琴时,忽闻房中另一张无人触碰的古琴自行鸣响,音调凄厉刺耳。她惊慌逃出,
次日便被发现溺毙于后苑观赏池中,池水甚浅,仅及膝部。——更有数名留宿的宾客,
夜半惊醒,皆言梦中见一古装女子,手持一柄团扇掩面,哀泣不止,醒来后便精神萎靡,
缠绵病榻数月。胡延礼对此又惊又怒。他花费重金请来洛阳附近寺庙的高僧、道观的道长,
前来做法驱邪。法事做了几场,怪事却并未消停,反而愈发隐秘诡异。
他严令苑中之人***,违者重罚,私下里却愈发疑神疑鬼,
尤其惧怕那些来自前朝、或是年代久远的器物。这年六月,胡延礼通过关系,
花重金从一名落魄的北周宗室后裔手中,购得一批据说是北齐邺城皇宫流出的旧物。
其中最为珍贵的,是一面尺半见方的鸾鸟衔枝铜镜。镜背以失蜡法精铸双鸾环绕,
中心镶嵌一颗鸽卵大小的暗紫色水晶,周围錾刻着繁复的云雷纹与蔓草纹,古朴厚重,
宝光内蕴。据那宗室后裔言,此镜乃北齐后主高纬赐予宠妃冯小怜之物,能照见容颜,
永驻青春。胡延礼得此宝镜,大喜过望,将其悬于集雅苑最核心的“聆音阁”正堂之上,
视为镇苑之宝,向来客炫耀。然而,自这面铜镜悬上之日起,集雅苑的氛围便悄然改变。
起初,只是有细心的侍女发现,夜半路过聆音阁时,似乎能听到阁内若有若无的女子叹息。
接着,有宾客醉眼朦胧间,声称从镜中看到的并非自己,而是一个宫装女子的模糊背影。
众人只当是眼花,或是酒力作祟,并未深究。直到苑中新来的一位琵琶女,名唤“苏念奴”,
引发了更大的异状。苏念奴年方二八,来自江南,因家道中落被卖入乐籍。她容貌清丽,
眉宇间总带着一丝挥之不去的轻愁,琵琶技艺却已臻化境,
尤其善弹一曲古调《玉树***花》,弦声一起,满座皆静,闻者落泪。胡延礼对她颇为看重,
安排她常住聆音阁旁的厢房,以便随时献艺。奇怪的是,凡与苏念奴接近,
或长时间聆听她弹奏之人,多数会感到心神不宁,夜梦频频。有人梦中见古宫荒殿,
有人见兵戈厮杀,更有甚者,如苑中一名管事,在听完苏念奴一曲后,次日便胡言乱语,
声称自己是被缢死的宫人,不久竟真的寻了短见,死状与那梦中宫人无异。私下里,
苑中开始有人称呼苏念奴为“镜魇”,意指她与那面铜镜一样,带着不祥。七月十五,
中元鬼节。洛阳城有放河灯、祭亡魂的习俗。集雅苑也依例设下香案,祭祀无主孤魂。是夜,
月隐星稀,阴风阵阵。胡延礼亲自在聆音阁主持祭祀,阁内烛火通明,
那面鸾鸟铜镜在烛光映照下,泛着幽冷的金属光泽,镜背的紫水晶似乎比平日更加深邃。
正当胡延礼拈香祷告时,悬挂的铜镜毫无征兆地轻轻晃动起来,发出细微的“嗡嗡”声。
与此同时,镜面之上,仿佛有水波荡漾,原本映照出的烛火影像扭曲、模糊,渐渐地,
一个身着北齐宫廷式样襦裙、身形窈窕的女子背影,清晰地浮现出来!那女子背对众人,
云髻高耸,肩头微微耸动,似在低声啜泣。“鬼……鬼啊!
”一名胆小的乐伎当场吓得晕厥过去。阁内顿时一片哗然,人人面色惨白,
惊恐地望着那镜中诡影。胡延礼又惊又怒,强自镇定,厉声喝道:“慌什么!定是烛光晃动,
眼花了!”他大步上前,欲将铜镜取下。然而,就在他手指即将触及镜框的刹那,
镜中女子的啜泣声陡然变得清晰可闻,那声音幽怨凄楚,直透人心扉。紧接着,
镜面猛地爆出一团刺目的紫光!“砰”的一声巨响,悬挂铜镜的金丝绳骤然崩断,
沉重的铜镜摔落在地,发出一声沉闷的巨响,镜面却奇迹般地完好无损。
胡延礼惊得连连后退,冷汗浸湿了内衫。他环视四周惊恐的面孔,咬牙道:“今日之事,
谁若敢泄露半句,乱棍打死!”但他转身吩咐心腹收拾残局时,清晰地感到一股冰冷的视线,
正从地上那面铜镜的方向,死死地钉在他的背上。与此同时,苏念奴并未参与楼下的祭祀。
她独自坐在厢房窗边,怀抱琵琶,却没有弹奏。窗外庭院中,
几株晚开的栀子花在夜风中摇曳,散发出浓烈的香气。她伸出纤细的手指,
轻轻触碰窗棂上冰冷的雕花。一滴夜露恰好从屋檐滴落,落在她的指尖,冰凉刺骨。
那滴露水在她指尖微微颤动,竟渐渐晕开一丝极淡的血色。苏念奴凝视着指尖那抹异样的红,
怔忪片刻,唇角缓缓勾起一抹极淡、极诡异的弧度。那笑容里没有半分暖意,
只有一种洞悉宿命的、冰冷的嘲讽。翌日清晨,集雅苑再发命案。
胡延礼最宠爱的歌姬“妙音”,被发现死于自己房中。她躺在绣榻之上,妆容整齐,
双手交叠置于胸前,姿态安详得如同睡去。然而,她的双眼却被人生生剜去,
只留下两个血肉模糊的黑洞。更令人毛骨悚然的是,在那两个空洞的眼窝里,
各自被放入了一小撮湿润的、带着腥味的泥土。而她的梳妆台上,
所有胭脂水粉尽数被打翻在地,唯独那面常用的菱花铜镜,镜面从中裂开一道细纹,
裂纹恰好穿过镜中映出的、她原本眼睛的位置。胡延礼闻讯,惊怒交加,立刻下令***,
亲自带人处理。当他颤抖着手,检查妙音遗物时,目光扫过墙角摆放盆景的紫檀木架。
那盆精心养护的兰草,竟在一夜之间全部枯萎焦黑,而在干枯的草叶根部,
赫然生出了一簇惨白色的、细如发丝的菌类,那菌菇的顶端,还带着一点猩红,如同滴血。
胡延礼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头顶。他再也顾不得许多,嘶声喊道:“快!
快去城南清虚观,请青阳真人!快!”不多时,
一位身着青色道袍、手持拂尘的中年道士被请来。道士面容清癯,三缕长须,
眼神锐利如鹰隼,正是洛阳附近颇有名气的驱邪道人青阳子。他步入充满死亡气息的房间,
目光如电,瞬间便锁定了墙角那簇异菌。他俯身细看,
又瞥了一眼地上那面裂开的菱花镜和梳妆台的狼藉,脸色变得无比凝重。“胡居士,
”青阳子沉声道,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震动,“此非寻常妖物作祟,亦非寻常怨魂。
”“不是妖物?那……那是什么?”胡延礼急切地问。“是‘镜噬’。”青阳子一字一顿,
“是极其强烈的怨念,依附于古镜之类的通灵之物,经年累月,不仅未能消散,
反而吞噬了镜中过往无数的残影与执念,形成的一种近乎‘魅’的邪秽。它已非单一魂灵,
而是无数怨念与记忆碎片凝聚的***体。”他指着那簇白菌:“此物名‘泣血蕈’,
乃怨气与阴秽交融所生之毒菌。那铜镜,”他又指向被摔落在地的鸾鸟铜镜,
“便是其栖身之所,亦是其汲取力量、窥视外界的‘眼’。”胡延礼面如死灰,
颤声道:“真人,可有解法?”青阳子走到那面鸾鸟铜镜旁,拂尘轻扫,
镜面紫水晶幽光一闪。他沉吟道:“此镜年代久远,沾染宫闱怨气极深,
又得你苑中人气、奢靡之气滋养,其‘魅’已壮。寻常符咒恐难根除。为今之计,
需先断其与外界的联系,再寻其执念根源,或可设法超度,或……强行封印。
”“如何断其联系?”“首先,移走此镜,置于无人僻静之处,以符咒封印。其次,
”青阳子目光扫过窗外,恰好看到苏念奴抱着琵琶从庭中经过,“需留意那新来的琵琶女。
她气息与此地怨气隐隐相合,恐已被‘镜魅’标记,或本身就是其引子。”胡延礼心乱如麻,
只得依言行事。青阳子取出一道朱砂黄符,贴于鸾鸟铜镜背面,
又亲自将其移至集雅苑后园一间废弃的柴房内,设下简单的禁制。自那日后,
苏念奴变得更加沉默寡言,常常一人独坐,对着空处低语,似在与无形之人交谈。
苑中众人对她避之唯恐不及,唯有负责给她送饭的小丫鬟豆儿,因职责所在,
不得不与之接触。豆儿年方十二,性子活泼懵懂。某夜,她提着食盒路过苏念奴厢房,
听闻屋内传来幽幽的琵琶声,夹杂着女子低泣与絮语。好奇心起,她悄悄扒着门缝向内窥望。
屋内只点了一盏油灯,光线昏黄。苏念奴背对房门,坐在镜台前她自有的一面小铜镜,
缓缓梳着长发。然而,豆儿惊恐地发现,那面小铜镜里映出的,并非苏念奴一人的影像!
在苏念奴的身后,紧贴着一个身着北齐宫装、面色青白、眼角不断渗出血泪的女子虚影!
那宫装女子正俯在苏念奴耳边,嘴唇翕动,似乎在诉说着什么,
脸上带着一种刻骨的怨毒与悲伤。“呀!”豆儿吓得魂飞魄散,手一松,食盒摔落在地,
发出哐当巨响。苏念歌蓦然回首,镜中的宫装红影如烟消散。“你看见了?”她语气平淡,
听不出喜怒。“没、没有!奴婢什么都没看见!”豆儿浑身发抖,语无伦次。“那就好。
”苏念奴转过身,继续梳着她的长发,声音轻得像一阵风,“记住,别告诉胡苑主。
否则……下一个被挖去双眼的,就是你。”七月二十,集雅苑再起风波。当晚有贵客宴饮,
点名要听苏念奴弹奏《玉树***花》。曲至半酣,苏念奴琵琶弦音陡然一变,
从哀婉凄清转为金戈铁马,杀伐之音骤起,听得满座宾客心惊肉跳。胡延礼察觉不对,
急忙起身欲阻止。却见苏念奴十指在弦上疾扫,指尖竟被琴弦割破,鲜血淋漓,
染红了琵琶面板,她却恍若未觉,依旧疯狂弹奏。“苏念奴!住手!”胡延礼又惊又怒,
厉声喝道。苏念奴缓缓抬起头。灯光下,她的脸美得惊心动魄,也冷得如同冰霜。
她看着胡延礼,嘴角慢慢扯出一个奇异而冰冷的笑容。“胡苑主,”她的声音空灵而飘忽,
带着重音,仿佛有另一个声音在与她同时说话,“你可想知道,那北齐冯淑妃的鸾鸟宝镜,
为何流落至此?又可还记得,你三年前,为了讨好越国公,
逼死的那位不肯就范的故陈公主之女?”胡延礼的心猛地一沉,
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几乎无法呼吸。故陈公主之女……那是他发迹之初,
一桩极力掩盖的丑事。那女子性情刚烈,被他用药迷晕送入越国公杨素府中,受尽***后,
归来自缢于聆音阁。为掩盖真相,他对外宣称其暴病而亡,
草草葬于乱岗……“你……你究竟是……”胡延礼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巨大的恐惧攫住了他。苏念奴缓缓站起身。她背后的烛光仿佛被无形之力催动,骤然蹿高,
将她纤瘦的身影投在墙壁上。那影子扭曲、拉长,
轮廓竟与三年前那故陈女子悬梁自尽的姿态,一模一样!“我非冯小怜,亦非陈氏女。
”苏念奴轻声说道,眼中没有任何情感,
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由无数痛苦记忆汇聚成的虚无,“我只是……这镜中万千冤屈之影,
择人而附的……一个回响。”话音未落,聆音阁内所有烛火瞬间齐齐熄灭,
陷入一片死寂的黑暗。几乎同时,
后院看管柴房的家丁发出凄厉的惨叫——那间被符咒封印的柴房内,紫光大盛,
贴在鸾鸟铜镜上的符箓无火自燃,瞬间化为灰烬!沉重的铜镜自行悬浮而起,
镜面中涌出浓稠如墨的黑气,伴随着无数男女老幼的哀嚎与哭泣声……楼外,狂风大作,
飞沙走石,吹得苑中灯笼尽数熄灭,树木摧折。
一股浓烈的、混合着陈腐脂粉、血腥与檀香的怪异气味弥漫开来,笼罩了整个集雅苑。
惊慌失措的宾客、仆役尖叫着向外奔逃时,只看到苑中所有建筑物的门窗都在剧烈震颤,
仿佛有无数看不见的人在其中疯狂敲打、冲撞……翌日,火势终于被扑灭。
昔日富丽堂皇的集雅苑,只剩下断壁残垣,焦土一片。清理废墟时,人们发现,
几乎所有物件都已焚毁,唯独那面鸾鸟衔枝铜镜,竟完好无损地立在瓦砾之间,
镜背的紫水晶幽光流转,仿佛在嘲笑着世人的徒劳。有人说,曾在月色清冷的夜晚,
从那镜中看到苏念奴依旧坐在废墟上,手指虚按,
仿佛在弹奏一曲无人能闻的《玉树***花》,而她身后,影影绰绰,站着无数古装男女,
皆面容悲苦。十日后,青阳真人重返集雅苑废墟。他站在焦土之上,只见残垣断壁之间,
已有无数惨白色的“泣血蕈”破土而出,菌盖上的血点猩红刺目,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混合着霉变与异香的诡异气味。他闭目掐算良久,
最终化作一声沉重的叹息:“镜魅已成,怨念深植地脉,与此地兴衰荣辱融为一体。
若无人以大法力长期镇压或化解,十载之内,此地必生尸变,恐将瘟疫横行,祸及洛阳。
”他取出备好的桃木桩七根,依北斗方位钉入废墟周围,又取出一面刻满雷纹的青铜法牌,
悬于废墟入口处的残梁上,牌上以朱砂刻下警语:“镜能鉴形,亦能噬影。怨积成魅,
非人非灵。”自此,集雅苑一带,连同其所在的整个里坊角落,皆被官府封锁,
无人再敢靠近。每逢雨夜,附近居民总能听到废墟方向传来隐隐的丝竹声与哭泣声。有人说,
那曲调,正是当年苏念奴弹奏的《玉树***花》。也有人说,
那不过是夜风吹过断壁残垣的空洞呜咽罢了。
——第一章 · 铜镜噬影 完第二章 · 影魅缠身大业十四年,天下动荡,
烽烟四起。隋帝杨广困守江都,中原腹地,群雄逐鹿。东都洛阳,几经易手,
昔日繁华早已在战火中褪色。集雅苑的废墟,在风雨飘摇中又度过了七载,
荒草长得比人还高,狐鼠出没,更添几分荒凉与阴森。那面青铜法牌依旧悬挂,
只是色泽黯淡,朱砂字迹也有些模糊了。这年秋天,一队人马进驻了这片被遗忘的角落。
他们是瓦岗军的一部,为首者是一名年轻的将领,名叫沈拓。他原是隋军低级军官,
因不满炀帝暴政,投了瓦岗,因其骁勇善战,又略通文墨,
被委以整顿洛阳周边秩序、筹措军资之任。沈拓年约二十五六,面容刚毅,
眉宇间带着军人的煞气与乱世求存的果决。他自幼习武,不信鬼神,只信手中刀剑。
当地幸存的老人颤巍巍地前来告诫:“沈将军,那集雅苑旧址去不得啊!那里有镜魅作祟,
七年前一场大火,死了不知多少人,邪性得很!”沈拓闻言,只是按着腰刀,
目光扫过那片废墟,冷然道:“乱世之中,人命如草芥,冤死的鬼魂何止万千?若真有厉鬼,
也该去找那些昏君佞臣索命!我等行伍之人,血气方刚,何惧魑魅魍魉?
正好借此地理一理营寨,也省了搭建之苦。”他下令士兵清理废墟,平整土地,
搭建临时营垒。兵士们虽有些嘀咕,但军令如山,也只能硬着头皮动手。拆除残存架构时,
几名士兵在原本聆音阁的基址下,挖出了一口密封的陶瓮。瓮口以泥封蜡,十分坚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