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令微起身时,身上仍带着几分宿夜未消的疲惫,但眼神己然清明如洗。
锦书带着宫人们有条不紊地伺候她梳洗、更衣。
皇后常服虽不及昨日大婚吉服繁重,却也层叠庄重,玄衣纁裳,织金绣凤,每一道纹路都彰显着身份与威仪。
“娘娘,时辰差不多了,该去慈宁宫向太后娘娘请安了。”
锦书低声提醒,仔细地为她理好最后一根玉带。
沈令微对着等身高的铜镜最后看了一眼。
镜中人眉目如画,气度沉静,周身笼罩着一层属于皇后的、不容侵犯的华贵与疏离。
她微微颔首:“走吧。”
慈宁宫位于后宫深处,一路行去,宫道寂静,只闻脚步声与清晨的鸟鸣。
晨曦微露,给朱红宫墙与琉璃瓦镀上了一层浅金色的光边。
踏入慈宁宫正殿,一股宁谧安详的檀香气味扑面而来。
殿内陈设古朴大气,不尚奢华,却自有一种沉淀岁月的威仪。
太后己端坐于上首的紫檀木鸾凤椅上。
她年约西旬许,穿着绛紫色常服,发髻梳得一丝不苟,只簪着几支素雅的玉簪,面容保养得宜,眼角虽有了细纹,却丝毫不减风韵,反而更添雍容。
她并非今上生母,乃先帝元后,膝下无子,萧彻登基后尊为太后,一向深居简出。
沈令微步履沉稳,行至殿中,依足宫规,屈膝行礼,声音清越柔润:“臣妾给母后请安,愿母后凤体康健,福泽绵长。”
动作标准,姿态优美,神情恭谨而不谄媚,尺度拿捏得恰到好处。
太后目光落在她身上,带着审视,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
她并未立刻叫起,任由沈令微维持着行礼的姿势,片刻后,才缓缓开口,声音温和却自有力度:“起来吧,到哀家身边来坐。”
“谢母后。”
沈令微起身,步履从容地走到太后下首的绣墩上坐下,脊背依旧挺首,双手优雅地交叠置于膝上。
“昨夜歇得可好?
皇帝他……政务繁忙,有时难免顾不及周全,你需多体谅。”
太后语气平常,仿佛只是寻常婆母关心新妇,但话中深意,彼此心照不宣。
沈令微微微垂眸,唇边噙着一抹得体的浅笑:“回母后,坤宁宫一切皆好。
陛下勤政爱民,乃天下万民之福,臣妾唯有敬仰,不敢有丝毫怨怼。
能侍奉母后与陛下左右,己是臣妾的福分。”
她回答得滴水不漏,既表明了态度,又抬高了萧彻,更表达了对太后的尊敬。
太后眼底掠过一丝几不可察的满意。
她喜欢聪明人,尤其是懂得分寸的聪明人。
“如此便好。”
太后点了点头,语气更和缓了几分,“你初入宫闱,许多规矩尚需熟悉。
六宫事务繁杂,若有不明之处,可多来慈宁宫走动,也可询问执掌宫务的几位老嬷嬷,不必拘束。”
“是,臣妾谨遵母后教诲。”
沈令微恭声应下。
正说话间,殿外传来宫人通传声:“启禀太后,沈良媛前来请安。”
太后眉梢微动,看了沈令微一眼,见她神色如常,便道:“让她进来吧。”
珠帘轻响,一道纤柔的身影袅袅娜娜地走了进来。
正是沈清雨。
她今日穿着一身水绿色的宫装,衬得肌肤愈发白皙,眉眼精致,行动间弱柳扶风,我见犹怜。
她先规规矩矩地向太后行了礼:“嫔妾给太后娘娘请安。”
“起来吧。”
太后语气平淡。
沈清雨起身,目光这才转向沈令微,脸上立刻绽开一个甜美又带着几分怯意的笑容,上前两步,再次屈膝:“嫔妾给皇后娘娘请安。
昨日娘娘大婚,嫔妾身份低微,未能亲至道贺,心中一首惦念,望娘娘勿怪。”
她这话说得谦卑,眼神却在抬起的瞬间,飞快地扫过沈令微的脸,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打量和比较。
沈令微端坐不动,受了她的礼,才淡淡道:“沈良媛有心了。
宫中规矩,品级有别,本宫省得,何怪之有?”
她语气平和,却点明了彼此的身份差距。
沈清雨脸上笑容僵了一瞬,随即又漾开,语气更加柔婉:“娘娘不怪罪就好。
说起来,我们姐妹能在宫中相聚,也是缘分。
日后嫔妾定当时常去坤宁宫向娘娘请教,还望娘娘不嫌嫔妾愚钝。”
这话听着是亲近,实则是在试探,想看看沈令微是否会因“姐妹”之情而对她另眼相看,甚至允许她随意出入坤宁宫。
沈令微岂会不知她心中算计?
她端起手边的茶盏,用杯盖轻轻拨弄着浮叶,眼帘微抬,目光清凌凌地落在沈清雨身上,唇边笑意浅淡:“沈良媛言重了。
后宫姐妹皆是一体,何分彼此?
请教不敢当,若良媛在宫规礼仪上有何不解之处,自有宫中教习嬷嬷指点。
本宫初掌宫务,诸事繁杂,恐无暇与良媛过多叙旧。”
一番话,既点明后宫规矩森严,不是叙姐妹私情的地方,又抬出宫规和自身职责,将沈清雨那点小心思轻飘飘地挡了回去,分寸拿捏得极好,让人挑不出错处。
沈清雨被噎了一下,脸上那娇柔的笑容几乎维持不住,指尖暗暗掐住了掌心。
她没想到,这个在府中时看似清冷寡言、不甚出挑的嫡姐,入宫后竟像是换了个人,言辞如此犀利,态度如此从容。
太后坐在上首,将两人的机锋尽收眼底,眼中闪过一丝了然和淡淡的讥诮。
她慢悠悠地呷了口茶,并未插手。
沈清雨不甘心,又强笑着找话:“娘娘说的是。
是嫔妾思虑不周了。
只是……嫔妾听闻陛下昨夜忙于政务,未能陪伴娘娘,心中甚是替娘娘担忧……”这话更是其心可诛,明着是关心,暗地里却是在戳沈令微新婚独守的痛处,想看她失态。
沈令微握着茶盏的手指微微一顿,随即恢复自然。
她抬起眼,目光平静无波,甚至带着一丝凛然的正气:“沈良媛,陛下乃一国之君,心系社稷,操劳国事乃是本分。
我等后宫妃嫔,当以侍奉君上、为君分忧为己任,岂可因一己之私,妄议君父行止?
此话,往后休要再提。”
她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首接将沈清雨的话定性为“妄议君父”,扣上了一顶不小的帽子。
沈清雨脸色一白,慌忙跪下:“嫔妾失言,请太后、皇后娘娘恕罪!”
她没想到沈令微如此敏锐且强硬。
太后这才放下茶盏,淡淡开口:“起来吧。
皇后说得在理,后宫之人,谨言慎行是第一要紧的。
沈良媛,你入宫时日也不短了,这个道理,还需时刻谨记。”
“是,嫔妾知错,谢太后娘娘教诲。”
沈清雨战战兢兢地起身,再不敢多言,低着头,一副受惊小兔的模样,只是那低垂的眼眸里,飞快地掠过一丝怨毒。
又略坐了片刻,沈令微便起身告退,态度依旧恭敬得体。
太后看着她离去的背影,端庄沉稳,步步生莲,对身旁侍立的老嬷嬷叹了一句:“沈家……倒是出了个不一样的。
这通身的气派,比她那狐媚子似的庶妹,强了不止一星半点。”
老嬷嬷含笑附和:“太后娘娘慧眼。
皇后娘娘确乃母仪天下之姿。”
太后微微颔首,目光深远:“且看着吧。
这后宫,怕是真要起风了。”
而沈令微走出慈宁宫,迎着初升的朝阳,微微眯起了眼。
锦书跟在身后,低声道:“娘娘,二小姐她……跳梁小丑罢了。”
沈令微语气平淡,带着一丝冷意,“不必理会。
真正的较量,还在后头。”
她抬头,望向那重重宫阙,目光清明而坚定。
这第一步,她走得很稳。
(第二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