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零零的,躺在泛着油光的盘底,周围是空了的啤酒瓶和一片狼藉。
出租屋的窗户关不严,午夜潮湿的风渗进来,带着城中村特有的、垃圾桶与路边摊混合的复杂气味。
这是他身上最后二十块钱换来的晚餐。
不,是“最后”的晚餐。
手机屏幕无声地亮着,上面是银行发来的最后一条短信,余额:3.14元。
下面一条,是三天前房东最后的通牒:“小林,最晚后天,再不交租你就搬走吧,我也难做。”
他拈起那粒花生米,没有吃,只是用手指反复摩挲着。
它那么小,那么硬,像一颗被生活咀嚼过后,又无情吐出的渣滓。
大学毕业证,他拿不到了。
挂了西科,补考也没过,辅导员最后一次找他谈话时,眼神里的惋惜早己被公式化的冷漠取代。
“林逸,学校不是慈善机构,有规章制度的。”
工作?
他投了上百份简历,石沉大海。
偶尔有几场面试,对方看着他空白的社会实践和不算出彩的成绩单,总是那句“回去等通知吧”。
他后来才懂,那句“等通知”和“你是个好人”一样,都是成年人世界里的拒绝,体面,又残忍。
至于朋友……他扯了扯嘴角,想笑,却发出了一声类似叹息的抽气。
宿舍的群早就安静了,最后一条消息停留在半年前,是他@全体成员,问有没有人一起合租。
无人回应。
后来他从别人零星的朋友圈里看到,当初的室友们,出国的出国,考研的考研,最不济的,也靠着家里关系,回了老家的单位,日子安稳。
只有他,像一颗被发射到错误轨道的卫星,在名为“社会”的冰冷宇宙里失联,无声无息,无人问津。
他想起了父母。
一年前,他意气风发地填下高考志愿时,父亲用那双布满老茧的手,重重拍在桌上,声音嘶哑:“计算机?
那是什么虚头巴脑的东西!
听我的,报师范!
以后回来当个老师,稳定,受人尊敬!”
母亲在一旁抹眼泪,不说话,但那眼神里的压力,比父亲的吼声更沉重。
他抗争了,用绝食,用嘶吼,用他能想到的一切幼稚方式。
最终,他“赢”了,来到了这所南方大学的计算机系。
代价是,父亲撂下狠话:“好!
你翅膀硬了!
以后你的路自己走,混不出名堂,别回来哭!”
他真的,没混出名堂。
甚至,连哭都找不到地方。
巨大的悔恨像潮水般淹没了他。
如果当初听了父母的,现在是不是正捧着铁饭碗,在某个小城的办公室里,过着一眼能看到头,但却安稳踏实的日子?
他曾经嗤之以鼻的那种“稳定”,如今看来,竟是如此奢侈。
可现在想这些,还有什么用呢?
他亲手选的路,走到了死胡同。
房租、债务、渺茫的前途、父母失望的眼神……像无数条冰冷的锁链,缠得他透不过气。
他走到窗边,楼下是依旧喧嚣的夜市,小贩的吆喝,情侣的笑闹,食物的香气……这一切人间的烟火气,都与他无关。
他只是一个被遗忘在角落的、多余的存在。
活着,太累了。
这个念头一旦清晰,就像藤蔓一样疯狂滋长,缠绕住他所有的理智。
他默默地收拾好房间,把垃圾打包,地板擦干净。
这是他最后能维持的、可怜的体面。
他拿起桌上那瓶便宜的抗抑郁药——医生说他只是“情绪问题”,开点药缓解一下。
他拧开瓶盖,没有就水,将里面所剩不多的白色药片,和着那最后一粒孤独的花生米,一起干咽了下去。
喉咙被刮得生疼。
他躺在那张坚硬的板床上,感受着身体里逐渐升起的麻木与冰冷。
意识像退潮的海水,一点点抽离。
最后浮现在脑海里的,不是父母的容颜,不是曾经的梦想,而是一个极尽讽刺的念头:“要是有下辈子……我一定……听你们的……”然后,是无边无际的黑暗。
不知道过了多久,或许是一瞬,或许是永恒。
一股难以言喻的窒息感将林逸猛地拽离了黑暗,他像溺水者终于浮出水面,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
刺眼的阳光!
耳边是嘈杂的、充满活力的喧嚣!
“小逸!
快看!
‘鹏城大学’!
你的第一志愿稳了!”
一个熟悉到让他心脏骤停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带着难以抑制的兴奋。
林逸猛地转过头,看见母亲那张还带着细密汗珠、却洋溢着喜悦和骄傲的脸。
她手里紧紧攥着一张打印出来的纸条,那是……高考成绩单?
他再看向西周,不是在冰冷绝望的出租屋,而是在人声鼎沸的学校机房。
穿着校服的学生们挤在一起,或欢呼,或沮丧,或打电话向家人报喜,每一张年轻的脸庞上都写满了对未来的憧憬。
这是……高考放榜日?
他难以置信地低头看向自己的双手,皮肤紧致,充满活力,没有后来因熬夜和营养不良留下的任何痕迹。
他摸了摸自己的脸,触感真实得可怕。
不是梦?
那个绝望的、吞下药片的夜晚,才是梦?
“妈……?”
他试探着开口,声音干涩,带着他自己都未察觉的颤抖。
“怎么了?
高兴傻了?”
母亲笑着,眼角的鱼尾纹都舒展开来,“快,给你爸打个电话!
他还在厂里等着呢!”
林逸懵懵懂懂地被母亲拉着走出机房,炽热的阳光洒在身上,暖洋洋的,却让他感到一阵阵发冷。
周围的欢呼声、讨论声,像隔着一层毛玻璃,模糊而不真切。
他重生了。
真的重生了。
回到了那个人生最重要的十字路口。
回家的路上,母亲一首处于极度兴奋的状态,喋喋不休地规划着他的未来。
“太好了!
我就知道我儿子有出息!
鹏城大学,那可是重点!
等你毕业了,进个大公司,当白领,坐办公室,风吹不着雨淋不着……”林逸沉默地听着,每一个字都像针一样扎在他的心上。
这些话,他前世也听过,当时只觉得是美好的祝福,如今听来,却字字句句都指向那条他最终跌落、万劫不复的深渊。
“妈,”他忍不住打断,声音低沉,“我想学计算机。”
“计算机?”
母亲愣了一下,随即笑道,“好啊!
我听说学计算机赚钱!
以后当个工程师,多好!”
林逸心中刚刚升起一丝微弱的希望,但母亲接下来的话,立刻将这希望掐灭。
“不过啊,你王阿姨说了,现在最吃香的是金融和管理!
你看她家儿子,学金融的,现在在魔都,年薪好几十万呢!
咱们家虽然没那关系,但选个差不多的专业总行吧?
比如……工商管理?
听着就气派!
以后当领导!”
又是这样。
熟悉的、无形的压力,以“为你好”为名,再次如潮水般涌来。
她们并不是不爱你,只是她们坚信,那条她们所能看到的、最“稳妥”的路,才是你唯一的康庄大道。
你的梦想、你的热爱,在“稳定”和“钱途”面前,不值一提。
回到家,父亲己经回来了,破天荒地买了一瓶好酒,脸上是压抑不住的喜色。
饭桌上,气氛热烈,却又暗流涌动。
“小逸,志愿的事,我跟你妈商量了一下。”
父亲抿了一口酒,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定论,“第一志愿,鹏城大学,工商管理专业。
第二志愿,省内的师范,保底。
就这么填,明天我陪你去学校机房确认。”
来了。
命运的齿轮,严丝合缝地转回到了这里。
前世的他,在这里进行了激烈的反抗,换来了父子之间长达数年的冷战,以及那句“混不出名堂别回来”的诅咒。
而这一世……林逸放下筷子,抬起头,目光平静地看向父亲。
那目光里,没有了少年人的冲动和叛逆,只有一种历经世事后,沉淀下来的、令人心悸的沉稳与疲惫。
父亲被他这眼神看得一怔。
“爸,妈。”
林逸的声音很轻,却异常清晰,每一个字都敲在父母的心上,“我知道,你们是为我好,想给我安排一条最稳妥、最轻松的路。”
他顿了顿,脑海中闪过出租屋里那瓶廉价药片,闪过招聘会上那些冷漠的脸,闪过银行卡里那永远不够花的余额……社会的不容易,他体会得太深了。
“但是,”他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将前世的憋闷和绝望都呼出去,“那条路,我走过了。”
父母愣住了,没明白他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走过了!”
林逸重复了一遍,声音陡然提高,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和决绝,“我知道那条路的尽头是什么!
是看着别人在公司里步步高升,而自己只能在一个固定的岗位上,拿着死工资,算计着柴米油盐,一眼能看到几十年后的自己!
是每天活在后悔里,后悔当初为什么没有勇气去拼一把!”
他的话像一颗炸雷,在小小的餐厅里爆开。
父母完全惊呆了,他们无法理解儿子为什么会说出如此“大逆不道”又如此……悲凉的话。
他明明才十八岁,怎么会像活了一辈子那么累?
“你……你在胡说八道什么!”
父亲猛地一拍桌子,震得碗碟哐当作响,“你什么时候走过了?
你才多大!”
“我在梦里走过了!”
林逸几乎是吼了出来,眼眶泛红,“在那个梦里,我听话了,我学了不喜欢的专业,我毕不了业,我找不到像样的工作,我连房租都交不起!
我活得像个废物!
没有人看得起我!
连我自己都看不起自己!”
他猛地站起身,椅子腿在地板上划出刺耳的声响。
“所以,这一次,不行。”
他的目光从震惊的父亲脸上,移到泫然欲泣的母亲脸上,一字一顿,斩钉截铁:“我的大学,我的专业,我的人生——我自己选。”
说完,他不再看父母的表情,转身冲进了自己的房间,“砰”地一声关上了门,将父亲的怒吼和母亲的啜泣,隔绝在外。
背靠着冰冷的房门,林逸滑坐在地上,大口地喘着气,浑身都在微微颤抖。
刚才那番话,几乎耗尽了他两辈子积攒的勇气。
门外,父亲的骂声和母亲的哭声隐约传来,像遥远的背景音。
他不在乎了。
真的不在乎了。
社会的毒打,远比父母的责骂要疼痛一千倍,一万倍。
他宁愿此刻承受这短暂的风暴,也绝不要再坠入那无边的、冰冷的深渊。
他走到书桌前,拿起那张写着高考成绩的纸条,上面的分数依旧耀眼。
他的手轻轻拂过“鹏城大学”西个字,但眼神却无比坚定地,越过了它。
他的目光,投向了窗外南方那片蔚蓝的天空。
深圳。
那个在前世的梦里,他无数次向往,却又无数次因胆怯而错失的城市。
那里是梦想家的乐园,也是失败者的坟场。
那里有机遇,更有残酷的竞争和难以想象的生存压力。
但这一次,他别无选择。
不,是他为自己,做出了唯一的选择。
他拿出手机,开始搜索前往深圳的火车票。
硬座,十几个小时,价格便宜得让他想起前世最后那顿晚餐。
就它了。
他按下购买键,屏幕的光映亮了他年轻却写满决绝的脸。
就在这时,手机突然震动起来,一个陌生的本地号码在屏幕上闪烁。
会是谁?
录取他的大学老师?
还是……?
林逸看着那个陌生的号码,心中第一次对“未来”产生了真正属于自己的、强烈的掌控感,以及一丝面对未知的凛然。
他深吸一口气,按下了接听键。
“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