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穿着一身藕粉色的连衣裙,化着精致的淡妆,身上的香水味浓郁得有些刺鼻,和这栋老洋房里沉淀了几十年的木质香、书墨香格格不入。
苏微月目不斜视地从她身边走过,连一个眼神都未曾施舍。
她的目光扫过客厅——母亲亲手绣的十字绣抱枕,被换成了林婉晴带来的蕾丝靠垫;母亲养了多年的君子兰,被挪到了阴暗的角落,叶子己经有些发蔫;就连玄关处那个母亲最喜欢的风铃,都被换成了一个亮晶晶的水晶挂饰,失去了从前风吹过时那种清脆温软的声响。
只有她刚才放在楼梯转角的樟木箱子,安安静静地立在那里,像一座小小的孤岛,承载着她和母亲最后的念想。
“微月,你真要走?”
苏振明追下楼,声音里带了点哀求,“爸知道错了,你再等等,我跟你林姨说说,让她把你妈妈的东西都放回去……”苏微月脚步顿了顿,却没有回头。
她想起小时候,父亲也曾这样对她好过。
有一次她发高烧,父亲背着她在雨里跑了三站路去医院,浑身都湿透了,却把她护得严严实实。
那时候他看她的眼神,满是疼惜和温柔。
可这些,都在母亲走后,一点点被野心和自卑磨没了。
有些东西,碎了就是碎了,就像那只青瓷瓶上的裂纹,就算用釉色补上,痕迹也永远都在。
她拉开玄关的大门,暮春的风一下子涌了进来,带着玉兰花瓣的清香,也带着一丝凉意。
门轴转动时发出“吱呀”一声,像是在叹息。
“爸,”苏微月的声音被风吹得轻轻飘起,“别让林姨动我妈的青瓷瓶。”
说完,她拎着行李箱,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玄关处的风铃(她特意换回来的旧风铃)叮当作响,清脆的声音在空荡的客厅里回荡,像是在为她这场仓促的逃离伴奏,也像是在为这段支离破碎的亲情,奏响最后的挽歌。
苏微月刚走出老洋房的院门,眼泪就忍不住涌了上来。
她快步走到街角,拦住一辆出租车,报出张叔告诉她的地址——那个藏在群山深处的小村落,连名字都带着乡土气,叫“清溪村”。
出租车缓缓驶离,窗外的霓虹飞速倒退,像一幕幕被拉快的电影。
苏微月将脸贴在冰凉的玻璃上,眼泪顺着脸颊滑落,在玻璃上晕开一小片湿痕。
她想起母亲临终前,躺在病床上,拉着她的手,气息微弱却眼神坚定:“微月,不管以后发生什么,都要守住自己的心,别委屈了自己。”
那时候母亲己经说不出太多话,却反复叮嘱她,要好好吃饭,好好读书,要活得像山间的薇草,就算被风雨吹打,也能扎根土壤,好好生长。
她想起父亲曾经的好。
在她十岁生日那天,父亲特意请假,带她去游乐园,排队两个小时给她买棉花糖,看着她坐过山车时,紧张得手心全是汗。
那时候他看着她的眼神,是纯粹的欢喜,没有一丝杂质。
她想起这栋老宅里的每一寸气息——书房里母亲翻书的声音,厨房里父亲笨拙学做菜时的咳嗽声,阳台上风铃被风吹响的声音,还有她自己,在客厅里练钢琴时,母亲坐在一旁织毛衣的温柔目光。
这些回忆像潮水一样涌上来,搅得她心口阵阵发疼,疼得她蜷缩在出租车后座,肩膀微微颤抖。
她不知道那座大山里藏着什么。
张叔说,那里交通不便,条件简陋,全村只有一所小学,连像样的书店都没有。
可她不在乎。
她只知道,此刻,唯有逃离,才能守住心里最后一点关于母亲的念想,才能不被这里的陌生和虚伪,彻底淹没。
苏微月从随身的小包里,掏出一个小小的锦盒,打开来。
里面躺着一枚银质的小月亮吊坠,月光石的月心,在昏暗的车厢里泛着淡淡的光。
这是沈知予去年送她的生日礼物,他是父亲生意伙伴的儿子,比她大三岁,总是温温柔柔地叫她“微月妹妹”。
他说:“微月,月亮是温柔又坚定的,你就该配月亮。”
那时候她只觉得沈知予哥哥很好,却不懂他眼底深处那点复杂的情绪。
现在想来,或许他早就知道,她的家,她的亲情,会像易碎的瓷器一样,在某一天,轰然碎裂。
出租车驶离了繁华的市区,窗外的景色渐渐变得荒芜,霓虹换成了稀疏的路灯,高楼大厦变成了低矮的民房。
苏微月将头靠在车窗上,看着窗外越来越浓的夜色,心里一片茫然,却又带着一丝莫名的笃定——或许,去那个父亲逃离了多年的地方,去那个满是青山绿水的溪野村,她才能找到一点喘息的空间,才能像母亲说的那样,扎根土壤,好好生长。
眼泪渐渐止住了,只剩下眼眶的酸涩。
苏微月握紧了手里的锦盒,银质的吊坠硌在掌心,带着一点冰凉的坚定。
旧宅的瓷碎了,城也该辞了。
前路或许迷茫,但她知道,她必须往前走。
带着母亲的念想,带着那点未曾被磨灭的倔强,像一株小小的薇草,向着山野的方向,出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