巡捕房的灯笼照过去,但见灯芯里蜷着张美人面皮,唇上"醉海棠"口脂鲜红欲滴,眼窝处还黏着半干涸的鲛人泪。
"作孽哟!"更夫老周缩在望仙桥石狮后,旱烟杆磕得桥栏铛铛响,"昨夜三更我巡到这儿,点绛轩二楼突然亮起青灯笼......"他枯瘦手指指向河对岸飞檐小楼,"您猜怎么着?纸扎童子捧着琉璃瓶进进出出,那胭脂香熏得我老寒腿直抽筋!"这番话传到"济世堂"账房李小白耳中时,他正用鎏金算盘核对着夜明砂账目。
青竹判官笔悬在黄麻纸上方,墨汁"啪嗒"滴在"叁拾斤"字样上——三批从城北收的夜明砂里,竟混着些莹蓝碎骨,对着烛火细看,骨缝里还嵌着朱砂符咒残片。
"劳驾小哥,"李小白推了推圆框眼镜,蓝布长衫袖口沾着墨渍,"烦问这些夜明砂是跟哪家收的?"左手小指褪色红绳无风自动,在苍白的腕间绕出个同心结。
戌时三刻,李小白拎着西洋玻璃风灯蹲在望仙桥墩下。
河水泛着诡异的靛蓝色,水草间忽地飘来缕胭脂香——正是小妹生前最爱的白梅香。
抬头望去,"点绛轩"描金匾额在细雨中若隐若现,二楼雕花窗棂里渗出幽幽青光,恍若巨兽独眼。
"嘎吱——"老木门洞开的声响惊飞檐下蝙蝠。
四个巴掌大的纸人抬着青瓷罐鱼贯而出,惨白脸蛋点着腮红,纸鞋踏过青石板竟留下湿漉漉的脚印。
李小白摸出判官笔刚要追,后颈突然贴上片沁凉。
"客官是要买胭脂,还是......"慵懒女声裹着槐花香拂过耳畔,"买命?"转身刹那,风灯照亮女子云鬓间颤巍巍的白玉兰。
徐七娘葱指抚过李小白腕间红绳,右眼瞳孔泛起琥珀色流光:"二十年了,画皮匠的债该还了。
"她耳坠上缀着的银铃铛叮咚作响,正是小妹当年辫梢那对。
醉春楼方向忽起月琴声,嘈嘈切切如百爪挠心。
徐七娘脸色骤变,鬓边玉兰瞬间凋零。
李小白趁机挣脱,却见掌心多出道胭脂符咒,在雨中晕染成赤练蛇形,蛇眼处两点金箔灼得皮肉生疼。
河面忽起浓雾,李小白追着纸人闯进芦苇荡。
风灯照见青瓷罐里浸泡的物事——全是女子的耳朵,耳垂点着朱砂痣,耳蜗里塞着风干合欢花。
最底下压着片银铃铛,铃舌内侧刻着蝇头小楷"李月奴",正是小妹闺名。
鎏金算盘"哗啦"散落,十三档乌木算珠在泥地里拼出修罗恶鬼相。
李小白跪倒在地,二十年前的记忆如开闸洪水:小妹偷用螺子黛在他账本上画乌龟,辫梢银铃叮咚;病榻前道姑递来的胭脂盒里爬出金蚕;桃林月夜满地破碎的傀儡,每块桃木上都刻着他的生辰八字......"原来是你。
"徐七娘的声音自雾中传来,玉兰簪尖滴着黑血,"当年玉尘子师父取走令妹的皮,今日该由我......"她忽地顿住,抬手抚上自己左眼——那瞳仁竟化作琉璃色,映出李小白腕间红绳寸寸断裂。
醉春楼月琴声陡然凄厉如鬼哭。
徐七娘踉跄后退,指缝渗出黑血:"红绡这贱婢竟敢提前催动妖契!"对岸忽地火光冲天,映得河面似血池翻涌。
李小白望见醉春楼屋顶立着道窈窕身影。
红绡怀抱蛇皮月琴,颈间蝴蝶胎记渗出血珠,湘妃色裙裾在夜风中猎猎作响。
她冲他嫣然一笑,丹蔻染就的指甲突然刺入咽喉——"嘶啦"裂帛声中,那具鲜活血肉如脱衣裳般委顿在地,月光下赫然露出蜷缩的蛇妖真身:青鳞逆生,独目赤红,尾梢挂着半块龙虎山天师令牌。
"李郎啊......"蛇妖吐出红绡的嗓音,獠牙间垂落涎水将瓦片腐蚀得滋滋作响,"你可知徐七娘阁楼里那九十九张人皮,最后一张要的正是你......"徐七娘突然甩出五帝钱红线缠住李小白腰身。
线头铜钱烙在皮肤上泛起青烟,他却恍然未觉——那蛇妖尾梢的天师令上,分明刻着父亲李淳风的道号。
子时的梆子声刚落,醉春楼的火光已映红半条胭脂巷。
李小白被五帝钱红线拽着腾空而起,腰间鎏金算盘"咔嗒"作响,十三档乌木算珠自行飞旋成八卦阵。
蛇妖长尾扫过之处,飞檐翘角如纸鸢断线,瓦砾间滚出成百胭脂盒——盒底皆烙着点绛轩的并蒂莲纹,螺钿镶嵌的眼眸在火中诡异地眨动。
"李淳风的孽种!"蛇妖独目迸出血光,尾梢天师令裹挟腥风直刺李小白心口,"当年他斩我肉身封入《镇妖卷》,今日便用他亲儿的魂魄重铸妖骨!"徐七娘突然甩出鬓间白玉兰。
那花萼遇风绽成八宝伞盖,硬生生抵住雷霆一击。
伞面浮现北斗七星纹,正是龙虎山禁术"璇玑蔽日"。
她左眼琉璃色暴涨,竟映出二十年前的画面:龙虎山巅雷云密布,李淳风脚踏禹步,桃木剑刺穿蛇妖七寸,剑穗银铃铛溅满黑血——那铃舌内侧赫然刻着"月奴"二字。
"原来师父盗取《镇妖卷》......"徐七娘踉跄跪地,耳坠银铃寸寸碎裂,"竟是为救这畜生!"李小白趁势抛出判官笔。
笔毫蘸着掌心胭脂咒,凌空写出"敕令"二字。
朱砂符咒触到蛇鳞的刹那,红绡的惨叫声撕破夜幕:"李郎!它在吸食我的三魂!"声调忽变,竟夹杂着小妹幼时的吴侬软语:"阿哥,傀儡线缠得好疼......"蛇妖腹部突然鼓起人脸,眉眼与小妹如出一辙。
鎏金算盘应声解体,十三颗算珠嵌入蛇妖逆鳞,其中刻着修罗像的黑檀珠猛然张口,獠牙死死咬住天师令。
李小白突然记起父亲临终前的呓语:"算珠十三,修罗睁眼时......""就是现在!"徐七娘咬破舌尖,在李小白天灵盖画下血符。
那符纹竟与当年玉尘子刻在小妹脊背的锁妖纹分毫不差,"用你的红绳缠住它角突!"褪色红绳应声飞射,却在触及蛇妖独角的瞬间化为灰烬。
纷扬的灰烬里浮出记忆残片:小妹蜷缩在桃木箱中,玉尘子用犀角梳蘸着李淳风的指尖血,在她脊背描画符咒;窗外暴雨如注,李小白攥着被撕碎的《千字文》,满地纸屑上写满"月奴永寿"......蛇妖突然发出红绡本身的呜咽:"十二岁那年,爹爹把我卖进醉春楼换***膏......"它腹部人脸淌下血泪,冲淡了鳞片间的胭脂,"是徐掌柜给了我新皮囊,可我贪心想要更多——要永生容颜,要你账本上记着我的名字......"后半句话被鳞片摩擦声吞没。
徐七娘猛地将玉兰簪刺入左眼,琉璃瞳仁应声而碎。
青光迸射间,众人头顶浮现点绛轩阁楼的虚影:九十九张人皮在檀木架上剧烈震颤,空白画皮正渗出墨迹,一笔一画写着李小白的生辰八字。
"甲子年七月十五,鬼门开......"徐七娘七窍流血,碎裂的琉璃眼化作齑粉飘散,"快走!子时三刻百妖图鉴就要......"整条苏州河突然沸腾如煮。
无数惨白手臂破水而出,腕间系着点绛轩的胭脂绳——那正是上月乞巧节,徐七娘赠予全城女子的"姻缘绳"。
李小白被冰冷手指缠住脚踝拖向河底时,最后望见徐七娘化作纸人飘向火海,发间玉兰落地生根,顷刻间长成挂满人面果的血玉兰树。
河水灌入鼻腔的刹那,李小白腕间突然浮现胭脂绳。
绳结处缀着的银铃铛叮咚作响,竟与二十年前小妹辫梢那对一模一样。
恍惚间听见徐七娘飘渺的声音:"记住,画皮匠最珍贵的不是人皮......"河底景象令他毛骨悚然。
数以百计的女子被胭脂绳缚在青铜柱上,口含夜明珠维持容颜不腐——正是半年来失踪的绣娘、歌伎与闺秀。
她们天灵盖插着桃木钉,发间别着并蒂莲钗,莲心渗出猩红汁液汇入河床裂缝。
裂缝深处隐约可见鎏金棺椁,棺面缠着七七四十九道镇妖锁。
"李公子终于来了。
"红绡的声音自棺中传来,褪去妖气后竟透着疲惫,"你可知徐七娘为何留你性命至今?"棺盖突然掀开缝隙,露出半张残破的画皮,"只因要取纯阳命格之人的皮,需得他心甘情愿......"李小白猛然惊醒。
腰间鎏金算盘不知何时重组完毕,修罗珠正剧烈颤动。
河面传来打更声,竟是子时三刻的梆子响了第二遍——这本该是不可能之事。
"幻境?"他抹去脸上水渍,发现置身点绛轩后院。
徐七娘好端端地站在井边打水,鬓角玉兰含苞待放。
方才种种血腥竟如大梦一场,唯有掌心胭脂咒化作蛇形胎记,在月光下泛着幽光。
井口突然探出红绡湿漉漉的脑袋,颈间蝴蝶胎记沾着水草:"李郎可看清了?你腕间系的不是红绳......"她笑得花枝乱颤,"是画皮匠的牵魂丝啊!"徐七娘的水桶突然坠地。
井水泼洒处,青石板显出血色纹路——正是龙虎山失传已久的"百妖镇魂阵"。
阵眼处钉着半块天师令,令上"李淳风"三字被朱砂划破,断口处爬满金色蛊虫。
红绡湿漉漉的手指刚要触到天师令,井底突然传来婴儿啼哭。
徐七娘脸色骤变,袖中甩出五帝钱红线缠住李小白脖颈:"闭气!这是画皮匠的‘哭丧婴’!"话音未落,井水泛起血色泡沫。
无数胎发般的水草缠上李小白脚踝,发梢缀着米粒大的金铃——正是龙虎山超度夭折婴灵用的往生铃。
红绡突然发出撕心裂肺的尖叫,颈间蝴蝶胎记裂开血口,钻出条生着人面的青蛇。
"徐掌柜好狠的心......"人面蛇口吐红绡嗓音,"竟在井底养着百婴蛊!"徐七娘鬓角玉兰瞬间凋零。
她咬破舌尖将血珠弹入井中,水面顿时浮现鎏金棺椁的倒影。
棺盖上密密麻麻钉着桃木人偶,每个都穿着点绛轩特制的百家衣,心口插着三寸银针。
"二十年前玉尘子师父剖开九十九具女尸取胎,炼成这口养魂棺。
"徐七娘左眼窟窿里爬出金蚕,"李公子不妨猜猜,第一百个婴灵是谁?"李小白腰间鎏金算盘突然发烫。
刻着修罗像的黑檀珠腾空而起,映出棺中景象——水晶罩里供着个紫河车,胎盘上赫然纹着李淳风的生辰八字。
红绡体内的人面蛇突然暴长,獠牙刺穿自己咽喉:"原来你早知我是李淳风......啊!"血雾弥漫间,井壁浮现出二十年前的画面:玉尘子抱着啼哭的女婴闯入龙虎山禁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