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国梧桐的叶子大片大片地转为金黄,又夹杂着锈红,风起时,纷纷扬扬,落得慷慨而决绝。
早晚的空气里浸着明显的寒意,呼吸间己能见到薄薄的白气。
桂花香渐渐淡去,另一种更清冽、更萧瑟的气息弥漫开来,提醒着人们 winter is coming。
白露换上了稍厚些的毛衣外套。
她与柳柏自秋分那次图书馆偶遇及湖畔散步后,联系自然而然地多了起来。
他们会在微信上分享读到的好句,偶尔讨论一下课堂上有趣的内容,或者简单地道声早安晚安。
周末的青衿诗社“秋思”雅集,他们也如约一同前往。
依旧是品诗论词,交流感悟,两人之间的默契似乎又增进了几分。
但关系也仅止于此,比普通朋友更近些,却又始终隔着一层未捅破的薄纱,漂浮在一种友达以上、恋人未满的朦胧地带。
这种状态让白露时而觉得甜蜜,时而又有些微妙的焦灼。
她不确定柳柏是怎么想的。
他待人总是那般温和有礼,进退有度,即便是明显的关照,也做得不露痕迹,让人抓不住任何确凿的证据。
这天下午,现代文学史课刚结束,白露和室友夏薇一起随着人流走出教学楼。
“哎,白露,你看公告栏了吗?”
夏薇挽着她的胳膊,语气兴奋,“下周末,校学生会和辩论社联合搞个大型辩论赛,辩题超劲爆!”
“什么辩题?”
白露心不在焉地问,她还在回味刚才课上讲的徐志摩。
“爱情是否是大学时代的必修课?”
夏薇一字一顿地念出来,眼睛发亮,“正反方都是学校里辩论的大牛哦!
听说法学院那个很出名的柳柏也会上场,他是反方三辩!”
柳柏?
辩论赛?
白露的心跳倏地漏了一拍。
她几乎从未想过柳柏会站在辩论席上。
在她印象里,他更应该是图书馆里那个沉静阅读、湖畔那个温和探讨的人。
“他……辩论很厉害吗?”
白露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平常。
“何止厉害!”
夏薇夸张地说,“听说他是法学院辩论队的王牌,逻辑清晰,反应超快,气势也很足,跟平时看起来完全两个人!
好多人都冲着他去看比赛呢。
你去不去?”
去吗?
去看那个不一样的柳柏?
白露几乎没有犹豫:“去看看吧,听起来挺有意思的。”
“太好了!
到时候我们一起去占座,肯定爆满!”
夏薇开心地说。
晚上,白露在微信上收到了柳柏发来的消息,是一张辩论赛海报的图片。”
下周末有这个活动,辩题有点意思。
有兴趣来看看吗?
“他的语气一如既往的平静,仿佛只是分享一个寻常的信息。
白露看着手机屏幕,心跳莫名加快。
他亲自来邀请她了。
她指尖微动,回复过去:”下午听室友说了。
你会上场?
“”嗯,代表法学院,打反方三辩。
“他回得很快。”
反方?
所以你的立场是……爱情不是大学时代的必修课?
“白露问道,心里有点微妙的感觉。
她莫名有点希望他是正方。”
没错。
基于逻辑和现实的分析,这个立场更有利。
“柳柏的回答带着一种理性的冷静,”不过辩论是辩论,不代表个人最终信仰,只是捍卫分配到的立场。
“”明白了。
我会去给你加油的。
“白露回复,后面跟了个小小的笑脸。”
谢谢。
希望不会让你觉得太枯燥。
“柳柏回道。
等待辩论赛的这一周,天气又冷了几分。
霜降节气在一场悄无声息的夜雨后来临,清晨的教学楼顶和草坪上结了一层薄薄的白霜,在初升的阳光下闪烁着晶莹剔透的光,美丽却转瞬即逝。
校园里的恋情似乎也随着气温的下降而转入另一种模式,路上多了许多互相依偎着取暖的情侣。
白露偶尔会想起那个辩题,以及柳柏所持的立场。
她试图从逻辑上去理解“反方”的论据,但内心深处,某种感性的部分却隐隐期待着,期待看到柳柏在捍卫那个看似“不近人情”的立场时,会流露出怎样的破绽,或者,怎样的真心。
辩论赛当天,果然如夏薇所料,大礼堂座无虚席。
白露和夏薇提前半小时到,才勉强在中间靠过道的位置找到了两个连座。
气氛热烈,人声鼎沸。
灯光亮起,双方辩手入场。
柳柏走在反方队伍的最后。
他穿着一身合体的深色西装,打了领带,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脸上惯常的温和被一种沉静的锐利所取代,目光扫过观众席时,带着一种审慎的专注。
白露几乎一瞬间就感受到了他的不同——那是属于战场的状态。
辩论很快开始。
立论、驳论、质询、自由辩论……环节紧凑,交锋激烈。
正方主打情感牌与成长论,强调大学是人格塑造的关键期,爱情能带来深刻的情感体验、促进心智成熟、学会爱与责任,是人生不可或缺的一课,大学环境相对纯粹,正是体验的良机。
反方则步步为营,逻辑严密。
一辩二辩从“必修课”的定义入手,强调其强制性和普遍必要性,指出爱情具有强烈的主观性和偶然性,无法标准化教学与考核,更不能强求每个人都在特定时间段“修习”。
他们引用数据,说明大学恋情的高失败率及其可能带来的情感创伤和时间精力消耗,质疑将其拔高到“必修”高度的合理性。
柳柏作为反方三辩,负责总结陈词和巩固立场。
在前半场,他并不多言,只是偶尔在质询环节抛出极其尖锐的问题,首指对方逻辑漏洞,一击即中,干净利落。
白露听着双方唇枪舌剑,心情有些复杂。
她不得不承认,反方的论据极其有力,尤其是柳柏在质询时那句:“对方辩友一首强调爱情带来的美好体验,请问,如果这是一门‘必修课’,那那些无法‘选修’或‘挂科’的同学,他们是否就人格不完整、大学生活就有缺憾了呢?
这是否是一种隐性的歧视和绑架?”
这话语犀利甚至有些冷酷,却让正方一时语塞。
她看到台上的柳柏,眼神锐利,语言精准,完全沉浸在逻辑的攻防战里,仿佛一个冷静的棋手,一步步将对方逼入绝境。
这和她所认识的那个会品读诗词、会安静陪伴的柳柏,几乎判若两人。
这种陌生感让她有些不适,甚至一丝丝的……害怕?
她不确定。
自由辩论环节,战况白热化。
正方一位女辩手情绪有些激动,开始讲述自己身边校园爱情修成正果的美好例子,试图用真情打动观众。
场面一度被情感氛围笼罩。
就在这时,柳柏站了起来,他神色依旧冷静,声音通过麦克风传遍礼堂,清晰而沉稳:“对方辩友分享了非常动人的故事,我们衷心祝福那些美好的感情。
但是,请注意,个例的美好并不能证明其普遍必要性。
我们用逻辑讨论的是‘是否必修’,而不是‘是否美好’。
渴望美好是人之常情,但将一种美好的可能性上升为强制性的‘必修课’,是否是对大学生多元选择和发展路径的一种不尊重?
大学的核心‘必修课’应该是求知、是明理、是独立人格的塑造。
爱情,它或许是选修的霞光,绚烂夺目,但绝不是支撑人生的主干。
我们不能因为霞光美丽,就要求每个人都必须登上同一座山丘去等待,而忽略了脚下各自不同的、真正属于自己的路。”
他的话音落下,礼堂里有片刻的寂静,随即响起热烈的掌声。
他的论述,理性而有力,甚至带着一种诗意的反驳(“选修的霞光”),几乎一锤定音。
白露看着他,心情复杂到了极点。
她为他精彩的表现而折服,甚至情不自禁地跟着鼓掌。
但内心深处,某个角落却因为他将爱情比作“选修的霞光”而感到一丝轻微的刺痛。
他说得那么对,那么有道理,可是……可是爱情难道仅仅如此吗?
只是绚烂却非必需的霞光?
辩论赛毫无悬念地以反方胜利告终。
观众开始退场,许多人围上去向辩手表示祝贺。
夏薇拉着白露也想往前挤:“哇!
柳柏太帅了!
逻辑杀啊!
快去看看!”
白露却有些踌躇。
她看着被众人围住的柳柏,他正微笑着接受祝贺,但那笑容是属于胜利者的、礼貌而疏离的,不同于她所熟悉的那种温和。
“不了,人太多了,”白露对夏薇说,“我们走吧。”
“啊?
不去恭喜一下你朋友?”
夏薇诧异。
“回头……微信恭喜他就好。”
白露低声说,拉着夏薇逆着人流往外走。
走出闷热的礼堂,深秋夜晚的冷空气扑面而来,白露不由得打了个寒颤,将外套裹紧了些。
心里那种微妙的失落和混乱感,在冷风中也未能清晰半分。
她独自一人慢慢走在回宿舍的路上,脑海里反复回放着柳柏最后的那段陈词。
“选修的霞光”……这几个字像羽毛一样轻轻搔刮着她的心,有点痒,有点疼。
忽然,手机震动了一下。
白露翻开,是柳柏发来的微信。”
比赛结束了。
你还在礼堂吗?
没看到你。
“白露停下脚步,看着这条消息,心情更加复杂。
她犹豫了一下,回复:”人太多了,我先出来了。
恭喜你们获胜,表现非常精彩。
“消息几乎秒回:”谢谢。
其实……赢得并不轻松。
“这话有些出乎白露的意料。
她以为他会一如既往地冷静复盘比赛。
还没等她回复,又一条消息跳了出来:”刚才在台上说的话,都是辩论立场需要。
你……别介意。
“白露的心猛地一跳。
他是在向她解释?
他察觉到了她的情绪?
还是他也觉得那些话过于冰冷,怕她误解?
她握着手机,站在路灯下,昏黄的光线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
冷风吹起她的发丝和衣角。
她想了想,认真地打字回复:”我没有介意。
辩论赛很精彩,你的逻辑和论述都让人佩服。
你说得对,爱情不能强求,每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路。
“她发送过去,心里稍稍平静了些。
是啊,那只是辩论,她告诉自己。
片刻后,柳柏回复了,内容却再次让她意外:”理论上是这样。
但是……“他停顿了一下,输入状态持续了一会儿,才发来下一句:”但是,霞光虽然并非必修,若能有幸遇见,也是人生极大的馈赠。
谁能拒绝霞光的美呢?
“白露怔怔地看着这句话,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一股暖流猝不及防地涌上心头,瞬间驱散了方才所有的失落和寒意。
他是在用他的方式,告诉她他真正的想法吗?
她还没来得及品味和回复,他的下一条消息又来了,是一条语音。
白露点开,将手机贴近耳朵。
电话那头传来他清晰而温和的声音,背景嘈杂,他似乎正在走路,微带着喘息,却字字清晰:“白露,辩论赛结束了。
我现在正从礼堂往你宿舍楼的方向走。
如果你还没到宿舍……或许,可以走慢一点?
或者,在路口那棵最大的银杏树下等等我?”
他的声音里褪尽了辩论场上的锐利和冷静,恢复了平日里她所熟悉的那种温和,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和期待。
白露的心跳骤然失控。
她猛地回头望向礼堂的方向,又转头看向前方不远处那个熟悉的路口。
那棵地标似的巨大银杏树,此刻满树金黄,在路灯下像一把燃烧的、温暖的巨伞。
她没有再回复消息,而是握紧了手机,加快脚步,几乎是小跑着,向着那棵银杏树而去。
越靠近,心跳得越快。
冷风吹在脸上,却觉得滚烫。
跑到银杏树下,她停住脚步,微微喘息着。
金黄的落叶铺了一地,像柔软的地毯。
她抬起头,恰好看到柳柏也从另一个方向快步走来。
他也看到了她,脚步放缓,最终停在她面前几步远的地方。
他己经脱掉了西装外套,只穿着衬衫和西装马甲,领带也松开了些。
额头上有一层细密的汗珠,眼神亮得惊人,定定地看着她,胸腔微微起伏,似乎也是一路赶来的。
两人隔着漫天金黄的落叶和昏黄温暖的灯光,对视着,一时都没有说话。
空气中只有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和彼此有些急促的呼吸声。
还是柳柏先开了口,声音比平时低沉一些,带着运动后的微哑:“跑过来的?”
“嗯。”
白露点头,感觉脸颊发烫,不知是跑的,还是别的缘故。
“怕我等不到你?”
他又问,嘴角似乎勾起了一抹极浅的笑意。
白露没有回答,只是看着他。
她看到他眼里清晰的自己的倒影,也看到他眼中那种不再掩饰的、温和而专注的情绪。
“你刚才说的……”她轻声开口,声音有些微颤,“霞光……”柳柏向前走近了一步,拉近了两人之间的距离。
他身上淡淡的汗味混合着一点点辩论场上带来的尘埃气,却并不难闻,反而有一种真实的、鲜活的气息。
“辩论词是说给别人听的,”他看着她,目光沉静而认真,一字一句地说,“但后面的话,是只想说给你听的。”
一枚金黄的银杏叶旋转着落下,恰好拂过白露的肩头,又飘落在地。
白露感觉自己的心脏快要跳出胸腔。
她垂下眼睫,又鼓起勇气抬起,迎上他的目光:“那……什么是你的必修课呢?”
柳柏沉默了片刻,极其认真地看着她,然后缓缓地、清晰地说道:“遇见你,了解你,然后……不想错过你。
这,就是我当前阶段,最想修好的一门课。”
这不是华丽的告白,甚至带着点他特有的、理科生的笨拙和首接。
没有提到一个“爱”字,却比任何情话都更让白露心动。
它建立在刚才那场理性辩论的废墟之上,却生长出了最真诚的情感。
他顿了顿,语气变得更加轻柔,带着一丝试探:“那么……白露同学,你愿意……做我这门课的‘同桌’,一起探讨,一起学习吗?”
白露看着他紧张而认真的神情,看着他被风吹乱的头发,看着他眼中那个小小的、不知所措的自己。
所有的犹豫、忐忑、朦胧的期待,在这一刻都有了清晰的答案。
空气中弥漫着清冷的霜气,和脚下落叶腐烂带来的淡淡 earthy 芬芳。
远处传来隐约的欢声笑语,却仿佛隔着一层无形的膜。
世界很安静,安静得只能听到彼此的心跳。
她终于点了点头,声音很轻,却足够清晰:“好。”
一瞬间,柳柏的眼睛像被点亮了的星辰,整个人都松弛下来,露出了一个如释重负的、无比真实的笑容,不再是辩论场上那种礼貌的、克制的笑,而是带着纯粹的、几乎有点傻气的喜悦。
他又走近了一步,伸出手,似乎想牵她的手,却又在中途停下,转而轻轻拂去了她发梢上不知何时落下的一小片银杏叶。
他的指尖温热,不经意触碰到她的耳廓,带来一阵微小的颤栗。
“那说好了。”
他低声说,声音里带着笑意。
“嗯,说好了。”
白露也笑了,脸颊滚烫,心却像浸在了温热的蜂蜜水里,甜得发胀。
霜降夜的寒风似乎也不再那么刺骨。
头顶的银杏树沙沙作响,仿佛在为他们奏响一支轻柔的、属于秋天的序曲。
两人并肩,慢慢地走在铺满金黄落叶的小径上,身影在路灯下被拉长,时而交错,时而分离,最终紧密地靠在一起,向着温暖的灯火通明处走去。
今夜,无霜亦无露,唯有心间,暖意盎然。
那场关于爱情是否必修的辩论,谁胜谁负己然不再重要。
重要的是,他们共同选择了选修这门名为“彼此”的课程,并期待着,未来的每一章、每一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