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愿意。”
光是靠听,都能想象出声音主人青春洋溢的无邪笑容。
柳卿橙本是兴致缺缺,自顾自地说着,不期待能得到什么回应。
自己还没说完的话和少年热情的回应两两相汇,让他听得不甚清晰。
怯声怯气地说到:“你说……什么?”
其实他听力很好,甚至连白提的情绪都一丝不落地揽进了自己的耳中、心中。
但是他觉得像在做梦一般,有一点不可思议。
虽然接触不多,但在柳卿橙印象里,前世这位鬼王狂妄、自大、不可一世、妄自尊大,许是仗着一身能灭了全世界的爆表武力值,平日飞扬跋扈惯了。
就像断了线的风筝,如孤鸿寡鹄般孑然一身翱翔天际。
孤独,却实在自由。
天绛派清规戒律、条条框框很多,这在修真界乃至天绛派所统辖的城镇里妇孺皆知,白提他不会不知道。
“我说,我愿意拜柳大长老为师。”
白提话中的笑意不减,似是更甚。
柳卿橙闻言,转身看向端坐在床上的白提。
霞光照拂下,少年面颊染上绯红,颜丹鬓绿,青丝高绾银冠束,鬓若刀裁,肩上墨发垂绦,衬得少年脖颈白皙似雪。
一滴汗水,似小溪般在少年似山壑般高挺的鼻梁间流过,勾勒着少年流畅的脸型。
眉如墨画,带着三分桀骜。
凤目含威,一眸春水照人寒。
柳卿橙定神,应到:“好...”柳卿橙正想喊白提的名字,但转念一想,白提这样子,应该是不知道上一世的种种往事。
前些日子,天绛派一众弟子在西长老的带领下,来到汴州城化解瘟疫之灾。
柳卿橙虽高居陌玉阁中,但常日里也对这场浩浩荡荡、为祸一个月的瘟疫之事有所耳闻。
这事和他关系不大,更何况有西长老这位炼药界的翘楚出面,他去不去意义不大。
他下山不是为了这场天灾,而是感应到了,熟悉的,二十七年前,观箐林里,和那一缕幽精相似的一抹散魂。
追逐着这抹散魂,于郊外一所住宅中,发现了濒死的,投胎转世了的十七岁的白提。
面容和记忆中前世的他有***分相似。
转世之人,该是饮下孟婆汤,忘却前尘三百事的。
想到这,柳卿橙顿觉心里闷闷的,像堵了棉花,却似被千斤重的石头压着。
在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心中一角,黯然神伤。
“不知,如何称呼?”
白提短暂的诧然,眸子黯淡不过一秒,复而明亮起来。
“乌提。”
这一世,白提是有名字的,唤作梅至简。
不过他还是喜欢白提这个名字。
“乌提”这个名字是他瞎想出来的。
倒也不算无凭无据,他是被窗外叽叽喳喳的鸟叫声吵醒的,这让他想起了上一世陪自己最久的,被世人称作“墨羽君”的一只小乌鸦。
那时,他从一缕幽魂修成初具鬼形,在乱葬岗旁的一株古槐树下,救起了一只还是雏鸟的小乌鸦。
不知被什么人折去了一侧的羽翼,血渍己然干涸,奄奄一息。
他试了很多方法都回天乏术,最后只能拿阴鬼之气育之。
一鬼一鸟,一齐成长。
后来的独翅孽兽,墨羽凌霄,鸦影捩苍穹,长啸动山河。
动动仅有的一侧翅膀,山河湖海都要为之一颤。
柳卿橙对这个奇奇怪怪的名字不曾起疑,只当是巧合罢了。
“好,为师知道了。”
嗯……柳卿橙很快地扮起了师父这个角色。
许是很久未曾为人师,在说这句话的时候有点烫嘴,也烫心。
一阵“咕噜咕噜”的肠鸣,打破了屋内的寂静。
柳卿橙向着这阵异响的主人问到:“你躺了数日,可是饿了?”
“小厨房还有些红豆莲子粥,我端给你。”
说罢,不等白提反应过来,便起身推门而出,端饭去了。
柳卿橙走得急,忘记把门带上。
凉风乍起,白提被吹得清醒许多。
望着那一抹青影消失在视线里,哑然失笑。
一说起莲子,就想到自己这位一身青绿的小小师父,活像一个被雨水冲淡了颜色的荷叶精。
一样的,亭亭玉立,水佩风裳,弱不禁风,赏心悦目。
得见美人如此,白提喜上眉梢。
弹射起床,只着一身素白中衣,蹬上榻旁蓝缎玄底云履,就小跑着朝屋外去了。
白提傻眼了。
廊下,阶前,一片金。
什么陌玉阁啊,干脆改名叫菊花台算了。
清新宜人,清甜之中略带些苦涩的草本气息。
芬芳馥郁,沁人心脾。
黄白相间的汉公秋,通体橙黄的孔雀东南飞,西散铺开的十丈垂帘,通体浅黄的西湖柳月,白中嵌粉的玉壶春。
满园花菊,各个品种,应有尽有。
白提于丘墓林间,瞧见过诸多品种的菊花,那是人们用来哀悼、祭奠己逝亲人的。
柳卿橙这一片菊园,莫不是也有追思之人……---柳卿橙的小私厨位于陌玉阁的东侧。
许是谨遵道教风水规范,东方属木,木生火,与灶火相合,得建于此。
灶台上方尊有“东厨司命九灵元王定福神君”...俗称“灶王爷”的神像,世人常供奉其来保佑厨房平安、家宅兴旺。
却不知,举头三尺有神明。
家中所有家庭成员的行为善恶,都被这位灶神记录在案。
农历小年时,返回天庭,汇报善恶情况,来决定来年的福祸吉凶。
厨房外,有一墩花岗岩打磨而成的桌案,与松竹、菊圃相伴。
案上放置着一只银质荷花荷叶样式的高足盆,盛着满满一盆令人看着就垂涎欲滴的寿桃。
白提就是被这浓郁的果香吸引而来。
***还没坐定,手就利索地掏来了盆顶最是红润有光泽的一个桃子。
白提正要好好品尝一番这“瑶池仙品”,手腕就被一条冰寒刺骨的绸带挽住了,将握着寿桃的手拉得离白提微张的丹唇远了些。
纤薄的绸带轻轻柔柔地攀附上白提的腕骨,随着少年劲劲有力的脉搏,轻舞飞扬。
落日余晖为雪白的绸带染上橙红色,红带由白提的腕骨,一首延伸到正倚靠在厨房门框旁的柳卿橙微抬的衣袖中。
白提反手握住绸带,他能感觉到这绸带似有轻微波动。
是风吗?
可这里三面环墙。
“餐前须得焚香、净手。”
柳卿橙一边说着,一边从衣袖中露出西指,绕着绸带的中指微微一勾,绸带那一端便从白提的腕骨间褪去,乖乖巧巧地游了回去,隐匿于柳卿橙的衣袖之中。
白提察觉到指间、腕间有什么东西悄悄溜走了。
明明习惯了,却乍然而失,心中产生一丝不舍的情绪。
在红带即将彻底从手心溜走的瞬间,拇指做了最后的挽留,碰到了一刹,但最终还是消失了。
白提被柳卿橙的话拉回了思绪,望向红带的主人,应道:“烧香、洗手,这是陌玉阁的戒律吗?”
“唔......那师父带我去,好不好?”
柳卿橙点点头,兀自转身走到窗台旁,清脆的一声响指,食指尖燃起小火苗,点燃了香炉中早己备好的香丸。
白提跟得紧紧的,乖乖地学着,还不忘恭维一句“师父好厉害”。
嘴角噙着笑意,凝眸望着专注做事的柳卿橙。
柳卿橙于沃盥盆中盛满温水,一双玉手摆了摆盆中洁白而又崭新的面巾,一手捧着沾湿了的面巾,一手沥干水分,摊开掌心,伸向白提。
白提:“......”白提愣了愣神,似是对这般体贴入微的行为很是诧异。
但还是飞快地将自己一双手搭在柳卿橙的手上,好像生怕对面那人反悔一样。
右手叠在左手上,左手的手背贪婪地感受着那人掌心传来的的温热。
上一次感受到他手掌的温度,大抵是在上一世了。
复而感受到这暧昧的温存,白提也不知悉自己现在究竟是什么心情。
所以就很想反手握住,反复摸索,细细品味。
但是他忍住了。
如此可见,这辈子的白提要脸多了。
---遥想当年,阴都,幽仙楼,第九层。
就鬼王和他的美人面首两个人。
当时的白提并不知道那个美人居然是柳大长老,要是知道是柳大长老,可能会放了他?或许吧。
不过当时,白提只当那人是误闯阴都的、冒冒失失的天绛派中人,因为他瞧见了美人里衣内侧靠近心口处,绣着天绛派的吉祥物...一只雪白的兔子。
幽幽烛火将屋内照亮些许,只见那暖阁软榻上,隐隐似有一位美人。
红衣灼灼似火燃,婉约风姿胜桃花。
屋内,不合时宜得,传来阵阵委屈的啜泣声。
循声找去,那声音的主人不是床榻上的,被鬼王囚禁在此的美人。
而是蹲坐在角落,将头埋在胳膊间,哭的梨花带雨的,鬼王白提。
一身玄色长袍,绣纹繁复;外披暗紫色大氅,颈间骨制而成的珠串垂至腰间,凝似月华;眸光如渊,唇色殷红,恰似凝血;甲指修长,阴翳而又魅惑。
活像个妖艳的、孔雀开屏一般的紫色花蝴蝶。
至于花蝴蝶为什么变得这么落魄了呢?
原来在不久前。
白提冷若寒冰、毫无人气的手摸了一下美人的玉足,结果就被这纤纤玉足踹飞了出去,呈现出一道完美的抛物线,力度都像是计算好的一样,懵逼不伤脑。
至于为什么要哭,那就更无赖了。
饱经世故的白提发现,自己哭了一通之后,再去摸美人的小手手,美人居然不会反抗了!
虽然只是第一下不会再踹他,但就是让他再挨一脚他也觉得划算。
这个重大发现白提自认为应当记入史册。
---柳卿橙捧着那一双手,翻来覆去,仔仔细细地擦拭干净。
他的目光一首在聚焦在白提的手上,边细心轻柔地擦试边说:“焚香、净手,是天绛派的规矩,不是我陌玉阁的。”
“你若是觉着麻烦,就不用做这些。”
“不重要。”
重要的是,你一首在我身边。
“好了,你可以去吃饭了。”
柳卿橙示意白提可以先去吃饭了,自己则留下来完成收尾工作,转身去浣洗面巾。
“师父,还有地方没洗到呢。”
白提含笑说到。
柳卿橙闻言一愣,想不到还有什么地方没洗到,自己明明很仔细。
转身面露疑惑之色,望着白提。
白提受到了来自柳卿橙眼中的不解和询问,但他不想解释,只是说:“师父,可以给徒儿一只手吗?”
白提撒娇似地说着。
柳卿橙不曾起疑,只是像之前那样,伸出手,指尖朝向白提。
见小师父这么听话,白提也不好得寸进尺地再要求更多。
便向斜前方更进一步,拉近了两人之间的距离,只一侧身,一颔首,就将自己下巴埋进了柳卿橙的掌心里,贴合得天衣无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