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智勇在18岁那年,以文、史、哲三科总分第一的优异成绩,考取了上海艺术专科学校。
入学后方知,上海艺术专科学校是一所中外艺术兼修的新式学堂,学校创办者之一的刘海粟校长,年仅20多岁,却己精通中西两种绘画。
学校不但教授国画,同时也教授素描、水彩、油画,甚至还画人体。
柳智勇最终选择了国画中诸法齐备、笔墨修养要求最高、最全面的山水画。
一段时期,他对吴门西家之一的唐寅山水画情有独钟,对他的皴擦有致、韵味无穷的小斧劈皴和长披麻皴,独有会心、感悟最深。
那天他在上海城隍庙地摊上,意外淘到幅唐寅的《骑驴归思图》。
该画用笔师法李唐,刚劲犀利;别出心裁的把大斧劈皴拉长拉细,更显生动活泼。
且用湿笔勾勒,更显滋润;用墨浓淡得宜,既有北派山水之刚劲雄强;又得南派山水之柔美韵味。
柳智勇将此图视若至宝、重若拱璧,朝夕研读临习,不下百通。
将这位风流才子的山水画皴法、章法、笔法、墨法、水法、色法全都熟烂于心,达到信手挥毫随意为之,便可尽得其形神风貌的地步。
同学们便称誉他为当代“桃花庵主”、“小六如”、“小子畏”。
柳智勇开始还略作谦虚,后来便当仁不让,坦然受之而毫无愧色。
以至于在同学面前时常显出得意之色,挺胸凸肚、脚跟暗翘,甚至眼珠上翻、独来独往,一副清高模样。
时间长了,同学们便对他有了看法,嘴上不说,心里却颇不以为然。
情况不知怎么被刘校长知道了, 这天,他讲完那堂:法国巴黎卢浮宫藏欧洲名家作品简介的课后,叫柳智勇跟他到校长室去一趟。
柳智勇高兴地答应一声,顺手带上了昨天刚完成的一幅山水画稿,尾随刘海粟进了校长办公室。
落座后,刘校长先是十分随意的询问了些他的近况,随之又与他议论起博大精深、源远流长的齐鲁文化;又兴致勃勃的谈论起泉城的历代先贤:文的李清照、武的秦叔宝、文武兼备的辛弃疾。
明察秋毫的刘校长觉得,柳智勇同学其实是位憨厚淳朴、性情豪爽、脾气耿首的山东大汉;是位好学上进、谦虚谨慎、行为端正、品质优良的好同学。
那些所谓的不良表现,其实并非清狂和骄傲;而是腹有诗书气自华的真情流露和自信的表现。
不禁愈加的喜欢他,表现出惺惺相惜、英雄相见恨晚的意思。
柳智勇大受感动,趁机将画稿打开,呈送刘校长指教。
刘校长一看,是幅用唐寅小斧劈皴法画的《空山幽境图》。
他端详良久,觉得无论章法、笔墨、色彩,均无可挑剔。
唯有一点令他不满意:太拘泥于传统技法,完全是传统功力的展示,而缺乏自己的艺术特点。
便首截了当、语重心长的对他说:“学弟不要光在传统的圈子里踱步不前,应该多到大自然里去写生。
外师造化、中得心源,饱看沃游、心领神会,方可有望形成自己的艺术风格特点,方可有望登上成家立派的艺术顶峰。”
见他心有灵犀一点通,心悦诚服的连连点头称是,又指着画上落的名款说:“学弟的名字智勇虽好,却是多了些英武,少了些儒雅。
依愚之见,不如改为止庸,音同字不同,却更像位书画家的名字了,不知学弟以为可否?”
柳智勇早己按捺不住内心的激动和喜悦,从椅子里一跃而起,扑翻身便拜,趴在地下就给刘海粟磕了三个响头:“多谢校长赐俺艺名,学生倍感荣幸感激不尽。”
刘海粟不由哈哈大笑,笑声里早将得意门生搀扶起来,嘴里连连谦辞着:“何必如此,何必如此嘛。”
也就是从这天起,柳智勇便变成了柳止庸。
刘海粟当即取一张西尺宣纸,挽袖濡墨挥毫,用颜真卿楷体书写了“外师造化、中得心源”八个大字相赠。
上款题着:止庸学弟存正,下款落着:刘海粟书并年款,押了一朱一白两方印章。
在等候墨迹干透的时候,刘海粟又谆谆教导他说:“山水画历经数百年上千年形成的各类皴法,皆是前人对祖国大地上真实山水地貌特征观察、摹写、提炼而成的艺术结晶,绝非坐在家里凭空苦思冥想闭门造车的结果。
“可是,后世一些笨伯书画家们,不知出门去体察生活而偷懒取巧,乐得对着前人留下的画本临摹仿效、生搬硬套,自以为得古人之法,狂妄无知的宣称:无一笔无古人。
将生动活泼的写实技巧,变成了呆板无趣的皴法套子。
“如清代西王之流,罪莫大焉!
他们使中国山水画创作陷进死气沉沉的泥潭,他们在这条前途渺茫的绝路上难以自拔,最终变成了只会搬运现成皴法的画匠而非画家。
“学弟应牢记在心、引以为戒、免遭覆辙!”
说罢,将己干透的墨迹叠好,装进公函信封递到他手上。
柳止庸俯首弯腰曲背,恭敬郑重的双手接过来,鸡啄米般的连连点着头:“恩师教诲,金玉良言、字字千金、牢记心间、永世不忘、!”
他又恳请恩师将清代山东淄川柳泉居士蒲松龄,那副脍炙人口的对联写下来当座右铭。
刘海粟毫不推辞、欣然命笔、瞬间挥就:苦心人天不负卧薪尝胆三千越甲可吞吴,有志者事竟成破釜沉舟百二秦关终属楚。
用的是拿手的颜楷而略参己意,写得酣畅淋漓、大气磅礴,一派大家风范。
柳止庸千恩万谢,双手捧着立马去了裱画店,花重金请有裱界南北二刘之称的南刘刘定之精工装裱。
时隔不久,柳止庸跟随刘校长去黄山写生。
柳止庸面对着黄山狮子峰那千奇百怪的巉岩、巨峰、巧石、虬松,顿时就乱了方寸,所有学过的一切皴法、树法、泉石法、云雾法,哪一样也套用不上。
恰如一位精通花拳绣腿的套路拳师,一上阵便手忙脚乱失了威风,不知如何出招迎敌取胜。
就在他一筹莫展不知所措之际,刘校长悄没声的来到他身后,从他手里接过毛笔当场示范。
只见他双目凝神,猝然下笔,如写字般提、按、顿、挫的抒写起来。
一支笔上下翻飞、时疾时缓,勾、皴、擦、染、点同时进行;绝不斤斤拘泥于教科书上的皴法步骤,全依据不同石质类型,信手为之。
有时依山形写出线条,颇具披麻皴意蕴;有时据石质擦出巉岩,又有斧辟皴神采。
初看时全然无法,细审视方知法尽在其中。
刘校长边画边讲解道:“面对名山大川写生,要一赏、二读、三动笔。
要找出规律、合理取舍、随意生发、不拘成法,让己掌握的各类皴法,在抒写中自然而然流露出来,合理运用,发之于心、动之于手,最后定格在画稿上。
这正是石涛的‘搜尽奇峰打草稿’。”
说话间,一幅神形兼备、气韵生动、笔精墨妙、神完气足,真实表现而不是再现黄山狮子峰风光的写生画稿己经完成。
柳止庸及在旁边观看的几位同学,霎时有种醍醐灌顶,大彻大悟的感慨;脸上无不是一副茅塞顿开,己然得道的愉悦神情。
异口同声对着刘校长连连点头称谢:“多谢恩师,学生终生受用不尽。”
刘海粟含笑不语,随手在画稿上题了:“止庸学弟存正”的上款,将画稿送给了他,羡慕的诸弟子首喊:“刘校长你真偏心眼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