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拉那拉·青樱攥紧手中的鎏金铜炉,暖香混着寒意钻进袖口,冻得指尖发木。
母亲临终前塞给她的东珠朝珠沉甸甸压在腰间,十二颗***东珠在晨光里泛着冷光,像极了三年前父亲在刑部大牢咽气时,眼底未落下的泪。
“镶蓝旗,佐领那尔布之女——”太监尖利的唱名惊飞檐角寒鸦。
青樱垂眸盯着自己月白色旗装下摆的缠枝莲纹,这是按例新制的选秀吉服,到底比不得从前府里的蜀锦裁制。
三年前那场抄家,连她房里的缠枝莲纹瓷瓶都被充了公,如今倒要穿着这纹样来叩拜天家。
顺贞门外的选秀女己跪了两刻。
前头的富察氏女正被太后身边的竹息姑姑细细相看,鸦青鬓角簪着点翠嵌珍珠的蝴蝶步摇,正与太后说些江南绣活的讲究。
青樱认得那是户部侍郎傅恒的族妹,去年中秋随福晋入府时见过的,腕上戴着比她母亲还要贵重的翡翠镯子。
“这丫头生得倒端正。”
略带威仪的女声传来,青樱忙低头行三拜九叩大礼。
余光里,明黄色裙摆扫过眼前,龙纹刺绣在晨光中泛着金线,她听见自己的心跳声混着铜炉里碳火的噼啪响。
“抬起头来。”
是当今皇上的声音。
青樱指尖掐进掌心,缓缓抬眸。
鎏金九龙冠下,青年帝王的眉眼比三年前在潜邸初见时更添威严,眉峰微挑处带着些许探究,倒像那年在梅林里,看她攀折白梅时的神情。
“乌拉那拉氏……”右侧首座的太后忽然开口,玉扳指轻轻叩击扶手,“原是宜修皇后的族亲?”
殿内霎时静得能听见铜炉里香灰簌簌落地。
青樱脊背绷紧,三年前父亲因宜修皇后党争之罪下狱的事,原以为随着雍正爷驾崩会成旧案,不想太后竟在此时重提。
她刚要开口,东侧廊下忽然传来环佩声响。
“太后与皇上累了吧?”
明黄色旗装的女子款步而来,鬓边一朵红珊瑚珠花映得肌肤胜雪,正是如今的慧贵妃高氏,“这选秀女的规矩,原该细细瞧过身段儿的——”她忽然驻足,目光落在青樱腰间的东珠朝珠上,“哟,妹妹这朝珠倒别致,莫不是从前乌拉那拉府里的旧物?”
青樱喉间发紧。
这串朝珠是母亲临终前从陪嫁匣底翻出来的,十二颗东珠原是当年宜修皇后赏给族亲的恩典,不想此刻倒成了悬在颈间的刀刃。
慧贵妃指尖划过朝珠,忽然轻笑:“只是臣妾记得,臣妾的朝珠该是东珠十六颗,妹妹这十二颗……倒像是贵人以下的规制呢。”
殿内响起几不可闻的抽气声。
青樱跪在原地,听见自己的声音像浸了冰:“回贵妃娘娘的话,臣妾父亲获罪后,家中旧物皆己充公,这朝珠是母亲临终前拆了陪嫁的珠串重穿的,原不合规制,原该请罪——”“罢了。”
皇帝忽然抬手,目光在青樱苍白的脸上顿了顿,“乌拉那拉氏性情端谨,正宜侍奉太后。”
他转头吩咐太监,“记名撂牌,暂封贵人,居咸福宫。”
青樱猛地抬头,正撞见皇帝眼中一闪而过的复杂神色。
那是在潜邸时,她替他藏起被弘时皇子弹劾的折子后,他看她的眼神——藏着几分愧疚,又有几分不得不为的冷硬。
“谢皇上恩典。”
她伏身叩头,额间触到冰凉的青砖。
咸福宫,是当年宜修皇后禁足的宫殿。
父亲曾说,那宫殿的地砖下埋着无数断簪残钗,都是被废妃嫔的妆奁。
如今她带着乌拉那拉氏的姓氏踏入紫禁城,到底还是步了姑母的后尘。
选秀女们鱼贯退出时,富察氏女忽然在她身侧顿住,袖中滑落一方绣着并蒂莲的帕子:“妹妹可还记得,当年在府里,你教我分辨蜀锦与杭锦的日子?”
她压低声音,指尖在帕子上轻轻一按,“咸福宫的西次间,地砖下有暗格。”
青樱攥紧帕子,绣线里传来硬物硌手的触感。
待走出顺贞门,她才发现帕子中央绣着半枝白梅,花蕊处藏着片极薄的银片,上面用极小的字刻着:“刑部尚书张延玉,存旧案底档三匣。”
北风卷着落叶掠过宫墙,远处传来景山钟鼓楼的报时声。
青樱望着红墙黄瓦间一线灰蓝的天,忽然想起母亲临终前抓着她的手,指甲几乎掐进她腕骨:“青樱,咱们乌拉那拉氏的女儿,断不能像你姑母那样,困在这紫禁城的金丝笼里,连死都要带着一身罪名……”她摸了摸腰间的东珠朝珠,十二颗珠子在掌心滚过,每一颗都磨得略有弧度,像是被人长久摩挲所致。
走到宫门口时,抬轿的太监忽然被门槛绊了一下,青樱踉跄间朝珠甩落,一颗东珠滚进砖缝,露出底下半片褪色的朱红——分明是有人用朱砂在砖缝里画了朵残败的白梅。
咸福宫的宫门上,“咸福”二字的匾额被风刮得微微晃动。
青樱弯腰捡起朝珠,指尖触到砖缝里的朱砂,忽然想起父亲在狱中托人带出的话:“去寻你姑母当年的陪嫁侍女,她手里有……”话未说完,父亲便暴病而亡。
此刻望着红墙上斑驳的朱砂梅,青樱忽然明白,这紫禁城的每一块砖,每一片瓦,都藏着无数前朝的冤魂与未尽的心事。
而她的故事,终将从这株被朱砂染红的白梅开始,在帝王家的权谋里,开出带血的花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