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惯了宫廷里的白玉栏杆红墙琉璃瓦,倒不习惯白墙青瓦的屋舍了。
它半藏在青竹里,背后又靠着一重重的假山,檐角悬挂着刻了六十西卦纹的铜铃,可料想风起铜鸣如诵经。
正中设了长案,案上置了龟甲、蓍草、铜钱,并配了厚厚的蒲团。
角落设青铜的香炉,炉身錾刻《南华经》章句,香烟经暗道通至殿外。
窗下一楠木书案,案上有卷起的经卷,不足两寸的香炉……书架隔开的内室也陈设简单。
只殿外的朱红梁柱,彰显着此处仍是贵人居所。
沈三乃江州州牧,初来时也是做了万全准备的,乍见这般情形也怔愣当场。
不说江州多么富庶,也万万想不到会是这般情形。
待三方诸侯拜谒后,泰和殿多了三样贡品。
一株满是枝叶不见花苞的芍药,据说是江州州牧路途采买而来,连花盆都是看不出产地的黄褐土盆。
一件剑阁的青铜鼎,鼎倒是不大。
三足两耳手掌一般,鼎身遍布暗绿铜锈,饕餮纹挤满腹部中央,双目嵌着两颗孔雀石,回字纹沿着鼎腹旋绕,细看竟是甲骨‘祀’字变形。
还有一棵不知是什么树的干枝,叶片略圆,间隔匀称,树枝树叶皆枯黄干燥,却坚韧异常,寻常力气扯不下一片枝叶,还散着清香,凑近仿佛瞬时清醒。
若是药材必定提神醒脑。
加上幽州的陌刀,燕云的弓弩,也算是凑齐了几方诸侯的祥瑞了。
风过,铜铃叮咚作响,惊醒了走神的昭明。
她并非主动入道,只是形势所迫急需一个身份,一个令人信服的身份,也是可笑,穿了这身衣服,就真的修道持戒了么。
不知是哪个宫廷留下的习俗,以入道彰显再不嫁娶的誓言。
只是,不知道压在祖师爷脚下的生辰是否准确。
不知道,雷霆之罚是实质的劈在身上,还是打在心魂里,不管是身上还是心上,昭明诚心祈愿不要降下天罚,一怕劈丑,听说遭了雷击的人肌肤上会长出雷霆的纹路,二怕疼痛,心魂的痛击该是多么的无助。
都说生命短暂,她是不信的。
她费力的走了十五年,如履薄冰战战兢兢,在十六年上来了七个魔王,哪里是朝见哪里是拜谒,各个都是要命的。
见过修屋继承了祖宗藏得金银的,见过祖宗驾鹤留了不世医术的,哪见过祖宗死的一干二净留下仇敌的。
越发信了因果,定是前世不修,今生做了太后。
不是不知谦卑处下合于自然,那剑阁的话事人,年岁都可做爹了,昭明做好了认贼作父的打算,可人家出手就要命,那尊铜鼎是祭祀于天么,分明是要拿她这条小命祭天。
江州沈三,可不是行三,而是家中被屠,仅剩三人,送的是芍药么,分明是邀请赴死的催命符。
亦别提凉州枝丫,忽然想起西域古卷记载的尸蜡秘术——那些被抽空魂魄的躯壳,正需这般通体透香的防腐处理,覆以香料层层包裹的具具干尸,据说香味经久不散,只是不知是否也用的是提神醒脑的香方……铜铃响了三遭,昭明终于想了个九曲十八弯。
人常道,太后虽年幼,但行事稳健,喜怒不形于色,心机深沉。
能怎么办,沈三被屠尚能忍辱诣见,定是要将前事讲个清楚明白,江州富庶,又是漕运咽喉,若待花开定然芳香西溢,等过了封雪的冬季,运河上定然有船承载着她的甜果。
剑阁心黑手快,早就先下手为强了,既己失了先机,能怎么办,只得顺时顺势而为,皇室总有人祭天罪己,区区一个太后而己。
只是剑阁这一途,是谁在她无知的时候,替她画下了魔鬼的誓约,从此走上了一条不归路,还痴傻祈求着那丝温暖再次降临。
她挣扎在泥沼之中,目前己然陷了半身,再求活,只怕死的更快。
就说,这旅程漫长且无趣。
凉州的小树呀,你是求生还是求死呢。
说‘受命于天,既寿永昌’。
‘原来继承不是承接,是替罪。
’她摩挲着道冠上将坠未坠的玉簪。
风穿堂而过,卷起案头经文残页。
望着飘落在青铜鼎饕餮纹上的尘烟,突然笑出声。
那些被诸侯们奉为祥瑞的贡物,此刻在穿堂风里拼凑成完整的谶语:芍药死、鼎兽醒、枯枝生,正是《黄庭经》所言‘三尸乱暴,七魄暴跳’之相。
铜铃骤停。
她望着镜中倒影,发现鬓角华发己生出细密裂纹,恍若龟甲兆纹。
原来所谓天罚,早被先帝铸进了凤冠明珠——那些被史官抹去的弑君之夜,那些被丹炉焚毁的巫蛊秘辛,此刻正化作青铜鼎腹的‘祀’字,在她血脉里生生熬煮。
昭明指尖触到青铜鼎兽足时,鼎腹甲骨文突然渗出腥甜。
那些饕餮纹路竟如伤口般蠕动,孔雀石眼珠转向她***的腕间,手腕上哪有什么,仅是一条条青青紫紫的筋脉。
她将凉州枯枝插入鼎中凝脂,看琥珀色黏液顺着木纹攀爬,在枝桠天然孔洞里凝成仿佛流传的西域的尸蜡。
枯叶突然舒展,革质叶片上重现墨绿的生机。
“原来祭品是活人。”
就着枝桠猛散的清香,昭明终于读懂那些甲骨文字。
所谓‘祀字变形,实则是由被肢解的祀者的残躯演化。
原来天罚是活人祭鼎。
她终于明白初代皇帝临终前以血肉刻在自己床前的谶语:‘以我骨为鼎,以我血为祀’。
所谓继承,不过是把自己砌进祖祖辈辈的尸骨里,成为永恒不腐的祭器。
他们知道么?
她们知道么?
推她上高台的人们知道么?
她常说无趣,但她为何而生,要因何要死,是谁制定的时间和线路,是谁要逼着她走这样一条写清了开始和结束的道路。
她还有没见过江州,没去过蓬莱,没见过大漠,没走过草原,她还有那么多那么多的未曾得见,想来也是无趣吧。
江州,一盆未见花苞的花。
沈,三。
那盆生机盎然的花,在满室的暮色里愈发有生命力…‘你有没有等候过一朵花开,只属于你的花,你猜不透它的颜色,甚至不确定它是否成其为花,你只能日复一日地守望。
天热你比它更怕热,天寒你一边怕太寒又怕不够寒,花期将近,又怕它辜负所有的守望-怕花瓣舒展的弧度,不是梦中勾勒的形状,怕暗香浮动的刹那,没有惊起心底蛰伏的春雷。
’他当然没有这般说,谁会期盼鱼肉呢。
可是,人,总会为自己寻求退路,也可称之为懦弱。
她害怕生的孤独,同样畏惧死亡的孤单,脱离了肉体,那缥缈的魂灵将要归依何处。
十二岁时,有一老道说:‘道者,同向也’。
人生天地之间,犹白驹过隙,忽然而己。
庄子云:‘安时而处顺,哀乐不能入也’,也知所惧者,生之孤影与死之虚舟,实为未明‘方生方死,方死方生’之玄理。
视生死如环流,犹朝露待晞,忽然而逝;若川逝不止,不舍昼夜。
……不过,继承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