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泥块隔着粗布衣裳贴着心口,凉得她指尖发紧——昨夜枕着它入眠时,总梦见那具尸体的手突然攥紧,指甲缝里的泥簌簌落在她脸上,腥甜的土味混着腐气,像极了义庄后巷那口枯井的味道。
她摸了摸腰间的骨镊,金属凉意顺着掌心爬上来。
这是张伯送她的出师礼,刻着“验骨”二字的刃口还泛着新磨的光。
“清棠,”老仵作昨夜的声音突然在耳边响起,“你带着痕迹去,他们便得信你。”
县衙的青石板被露水浸得发滑。
宋清棠跨过门槛时,皂隶正端着铜盆泼脏水,水泼在她鞋尖前半寸,溅起的泥点落在月白裙角。
她垂眸看了眼,没动——这是常事,仵作的衣裳,本就该沾着人间烟火气里最脏的东西。
“宋仵作?”
东偏厅里传来声音。
主事的周典史正翻着卷宗,抬头时眉峰微挑,“张伯今早托人带话,说你有要紧证物?”
宋清棠解下油纸包,摊开在案上。
泥块在晨光里显出错综的纹路,混着几丝枯黄的草屑。
“昨夜义庄停尸房的门闩被劈断,那具无名尸的右手本是握拳,却被人掰开塞了新泥。”
她指尖轻点泥块,“这泥里有碎陶片,是北城菜田旁老窑的土——那片地十年前烧过砖,土底埋着未烧透的陶渣。”
周典史的笔杆顿在半空。
“你是说,死者并非在义庄遇害?”
“是移尸。”
宋清棠翻开随身的验尸簿,墨迹未干的字迹还带着墨香,“尸体后颈有压痕,是被人用臂弯托着搬运时留下的;指节有淤青,是强行掰开手指塞泥的痕迹。”
她抬头时目光如刀,“更要紧的是,劈断门闩的斧头,刃口该有新鲜的木茬——李三的斧头,昨夜就挂在柴房墙上。”
周典史猛地站起,椅腿刮得青砖响。
“传北城菜田的地保!
再去义庄提李三的斧头!”
他转头看向宋清棠时,目光多了几分审视,“你且在这儿等着,待验过泥样,我差人去寻死者家属。”
日头爬过照壁时,结果陆续传来。
菜田的地保拍着大腿说:“半月前确实有个卖糖人的王二失踪!
他挑子上的铜铃铛刻着‘王记’,昨儿个我在菜田边的芦苇荡里寻着半块,还沾着血呢!”
验泥的结果更印证了宋清棠的话——陶渣的纹路与老窑的残砖严丝合缝,草屑里还混着半粒未碾碎的麦芽糖。
“王二的媳妇认了尸体。”
周典史擦着额头的汗,“她说丈夫左手中指有条刀疤,是去年切糖块时划的。”
他把验尸簿推过来,“宋仵作,你记的尸斑位置在腰背,正是移尸时平躺留下的——这案子,有问题。”
问题出在李三身上。
当捕快押着李三进县衙时,他后颈的抓痕红得发紫,像被人用指甲抠出来的。
“小的就是个杂役!”
他声音发颤,“劈门闩是怕野狗进停尸房,塞泥...塞泥是怕尸体手僵了不好收敛!”
“收敛?”
宋清棠捏着从李三柴房搜出的斧头,刃口的木茬还沾着榆木屑,“收敛尸体要掰开死者的手塞泥?
还是说,你怕我们发现他真正的死状?”
李三的脸瞬间白过案上的纸。
他突然扑向宋清棠,手腕上的钥匙串哗啦作响——正是前晚挂在腰间的那串,断成两截的铜钥匙还系着红绳。
“你不过是个跟死人说话的!”
他嘶吼着,唾沫星子溅在她脸上,“要不是张伯护着你,谁会信你个鬼闺女的话?”
宋清棠后退半步,避开他的抓挠。
她看见他眼底的慌乱,像被踩住尾巴的老鼠。
“你嫉妒我能验出真相,所以移尸、伪造现场,想让义庄闹鬼,逼走我。”
她声音冷静得像冰,“可你忘了,尸体不会撒谎。
王二指甲里的泥,斧头的木茬,还有你后颈的抓痕——那根本不是野狗抓的,是王二临死前挣扎时,用指甲抠的。”
李三的动作猛地顿住。
他后颈的红痕突然渗出血珠,在晨光里像串碎珊瑚。
“你...你怎么知道?”
“因为王二的指甲里,有你的皮屑。”
宋清棠从袖中摸出个小瓷瓶,“我昨夜验了他的指甲缝,除了泥,还有点血——今早让稳婆验过,是O型的。”
她盯着李三煞白的脸,“而你上个月摔破头,周婶给你送伤药时说过,你也是O型血。”
李三突然跪了下去,膝盖砸在青石板上闷响。
“是...是我杀的!”
他哭嚎着,“那老东西撞见我偷义庄的棺材板去卖,要去报官!
我一急...一急就拿斧头敲了他!”
他猛地抬头,眼神里淬着毒,“可你别得意!
我知道你爹娘的事——当年那场火,根本不是意外!
要是我把你家通鬼的事说出去,看还有谁信你!”
宋清棠的指尖掐进掌心。
她听见自己心跳如擂鼓,却仍挺首了脊背。
“你以为恐吓能拦住我?”
她弯腰盯着李三的眼睛,“我爹娘的冤屈,我早晚会查清。
但现在——”她转头看向呆立的捕快,“把他押去大牢。”
“且慢。”
一道清冷的声音从门口传来。
宋清棠回头时,正撞进一双沉如深潭的眼睛。
来人身着青衫捕快服,腰间悬着乌鞘刀,刀穗上的银铃随着动作轻响。
晨光从他身后漏进来,在他眉骨处投下阴影,倒显得那双眼更亮了——是沈砚。
李三突然剧烈挣扎起来,像条被踩住七寸的蛇。
“沈捕头!
我、我有话要说——”“带下去。”
沈砚瞥了李三一眼,声音像浸了冰的铁。
他的目光转到宋清棠身上时,微不可察地软了软,“宋仵作,周典史说你破了王二的案子。”
他指节叩了叩案上的验尸簿,“这泥样的分析,很妙。”
宋清棠感觉怀里的油纸包在发烫。
她看着沈砚腰间的银铃,突然想起张伯的话:“沈捕头断案最是公道。”
可此刻他眼里的深意,却让她后颈泛起凉意——他来得这样巧,是听见了李三的威胁?
还是...“沈捕头。”
她开口时,门外传来皂隶的吆喝。
“北城区又出命案!”
声音撞进东偏厅,“死者是绣坊的绣娘,心口插着支金步摇,周围全是血写的‘冥婚’二字!”
沈砚的手按上刀柄。
他看了宋清棠一眼,目光里有团火忽明忽暗。
“宋仵作,这案子,需要你。”
宋清棠摸出骨镊,刃口在阳光下闪着冷光。
她听见自己说:“好。”
可李三最后的嘶吼还在耳边嗡嗡作响——“通鬼的事”像根刺,扎进她的神经。
更要紧的是,沈砚看她的眼神里,似乎藏着些她读不懂的东西。
晨雾散了,可天却阴了。
远处传来打更声,敲的是巳时三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