枯树与电瓶车

暴雨是在傍晚六点十七分突然砸下来的。

齐波正骑着电瓶车拐进幸福路，雨点像被谁从高空泼下来的玻璃渣，噼里啪啦砸在头盔上。

后视镜里，整条街的霓虹灯在雨幕中扭曲成彩色蚯蚓。

他下意识摸了摸后座——那里挂着一只粉色头盔，雨水正顺着护目镜的缝隙往里渗。

“您有新的美团订单——”系统的机械女声从手机里炸出来。

齐波没看屏幕，左手在车把上胡乱抹了把雨水，右手己经条件反射地按下接单键。

三年来，他右拇指指腹有一块永远褪不去的茧，是每天滑动上千次手机屏幕磨出来的。

订单信息跳出来：幸福里小区7栋602备注：不要葱，她过敏齐波的胃突然抽搐了一下。

雨水顺着他的脖子灌进美团黄的冲锋衣里，后背凉得像贴了块冰。

他盯着那行备注，首到手机屏幕被雨水泡得自动熄屏。

“这行字他太熟悉了，”三年前朱莹每次点外卖都会加这句。

那时候他总笑她矫情，“哪有成年人吃个葱还能休克的”，她就用筷子尾戳他手背上的青筋，说“齐波你这种铁胃根本不懂过敏人的痛”。

后座的头盔突然“咔”地响了一声。

齐波猛地回头。

雨水把粉色头盔浇得发亮，护目镜上积了层水膜，恍惚间像是头盔里有人眨了眨眼。

他伸手去摘头盔，塑料扣却死死卡住了——去年冬天朱莹最后一次戴它时，说“卡扣有点松”，他拿打火机烧了烧金属件强行拧紧，后来就再也没人能打开。

“叮——”手机又在防水袋里震动。

是站长打来的第三次催单电话，前两个未接来电的红点还挂在通知栏最上方。

齐波把手机翻过来扣在车筐里，拧动电瓶车把手。

轮胎碾过积水时，他听见后座传来很轻的“咚”的一声，像是谁把膝盖轻轻抵在了置物箱上。

幸福路拐角有棵枯树。

那是棵死掉的法桐，树干上钉着“危树待移除”的铁牌。

齐波每次路过都会减速，今天却在树前彻底刹住了车。

暴雨中的枯树像具被钉在十字架上的骷髅，树皮剥落的地方露出惨白的木质层，像病历本上被胶带反复粘贴又撕下的检查单。

树根处积了滩浑浊的水，水面漂着几片花瓣。

齐波蹲下来，冲锋衣下摆泡在泥水里。

他捞起一片——是栀子花，花瓣边缘己经发褐，但断口很新鲜。

“这附近根本没有栀子花树，”最近的花店在1.5公里外。

“您己偏离导航路线...”手机在车筐里发出警报。

齐波抬头时，枯树最高的枝桠上突然闪过一道白光。

他眨掉睫毛上的雨水，看见枝头挂着个东西——是个半透明的塑料袋，里面装着两盒胃药。

铝塑板上印着“奥美拉唑”，生产日期是2020年3月。

朱莹确诊那天，医生开的第一个药就是奥美拉唑。

齐波站起来时膝盖发出脆响。

他伸手去够那个塑料袋，树皮突然簌簌掉下一块。

剥落处露出几个刻痕，是三个歪歪扭扭的字母：ZY♡。

后面应该还有两个字母，但被新生的树痂盖住了。

他确信自己从没在树上刻过字，可那个爱心符号的收笔方式，和朱莹在病历本签名栏画的简笔爱心一模一样。

“滴——”身后传来刺耳的喇叭声。

一辆黑色轿车几乎是擦着他的电瓶车冲过去，积水泼了他满身。

齐波抹了把脸，再抬头时树上的塑料袋不见了。

枝桠间只有雨水在流淌，像无数条透明的小蛇钻过骨骼的缝隙。

手机突然在车筐里疯狂震动。

是朱莹的号码。

这个三年来反复出现在他通讯录最顶端、却永远无法接通的号码，此刻正在屏幕上跳动。

齐波的手指在防水袋上划了三次才成功滑动接听，听筒里传来“滋啦滋啦”的电流声，像是有人把手机埋在了暴雨深处。

“......波？”

电流声突然减弱，朱莹的声音像从很远的地方浮上来。

不是录音里那种带着笑意的明亮声线，而是最后那段时间里，被止痛药泡得发沙的嗓音。

齐波的喉结动了动，雨水灌进他张开的嘴里。

“你后座的头盔...”电流声突然吞没了后半句，“......下雨了会漏水......”通话断了。

手机屏幕显示通话时长0秒，未接来电记录里也没有红色标记。

齐波站在原地，听见雨水敲打头盔的声音越来越响——不，不是雨声，是某种规律的“哒、哒”声。

声音来自后座。

粉色头盔的护目镜不知什么时候弹开了，雨水正一滴一滴落在内衬的海绵上。

那海绵还是去年冬天他亲手换的，朱莹说“原装内衬太薄”，他就在汽配城买了对兔毛耳罩缝进去。

现在那些白色绒毛吸饱了水，变成一撮撮黏在一起的灰线，像是枯树上垂下的菌丝。

齐波伸手扣上护目镜。

他的拇指蹭到了一小片口红印，在头盔左侧内沿，己经氧化成暗淡的玫瑰色。

这是朱莹的习惯，她总是一边涂口红一边戴头盔，说“这样能蹭掉多余的口红”。

那片印子像枚褪色的唇章，三年来他擦了上百次，却始终有淡淡的印迹顽固地留在那里。

电瓶车突然“滴”地响了一声。

是低电量警报。

齐波这才发现，车把上的电量显示不知何时变成了1%，而出发前他明明刚充满电。

更奇怪的是，仪表盘上的里程数跳到了10101公里——这辆车上个月才过保修期，总里程应该不到8000公里。

“您有新的美团订单——”系统的机械女声再次炸响。

齐波划开手机，新订单的送货地址是市立医院住院部7楼西区。

备注栏空着，但订单联系人姓朱。

雨下得更大了。

枯树的影子在积水里扭曲变形，像团被泡发的黑色菌类。

齐波拧动车把手时，听见后座传来“咔嗒”一声——是头盔卡扣自动锁紧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