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开了间当铺,只收死当不赎。那夜雨声淅沥,有人当了一只沾满泥水的铜盆。
“它会自己长钱,”当客阴森笑道,“但别用活人的东西去喂。”我谨慎地试了块玉佩,
果然盆中变出双份。贪念一起,我开始复制银两。直到第十锭银子上,
浮现出二十年前灭门案死者的脸。想收手时,铜盆却开始自动复制我碰过的一切。
茶杯、账本、毛笔……最后是我的手指。满地断指蠕动爬向铜盆时,
我终于明白:“以吾所有,易尔所无”——它要的,是我。---雨下个没完,
敲在“恒通典当”的乌木门板上。门轴缺油,每次开门都吱呀叫,夜里听着特别刺耳。
吱呀——门开了,一股湿冷的腥气裹进来,混着烂泥和一股说不清的土腥味。
一个人披着破蓑衣走进来,水珠顺着往下滴,在门槛里积了一小滩。斗笠压得很低,
看不清脸,只露出一个沾着泥点的下巴。他没说话,从蓑衣底下伸出手,也是泥乎乎的,
把一样东西重重放在桐木柜台上。咚。闷响。是个铜盆。圆的,不大,一尺见方。
盆身糊满半干的黄泥,边沿粗糙,像是刚挖出来的,带着股难闻的阴土腥气。
盆底和内壁也沾着泥,只有雨水冲过的地方露出点暗铜色,死气沉沉。“死当。
”声音从斗笠底下传出来,又哑又干。他把一张当票推过来,墨迹被雨水洇开一点,
还能看清:铜盆一只。当银五两。死当不赎。落款是个歪歪扭扭的“张”字,
当票号是阴刻的“肆拾肆”。“恒通典当”的规矩,只收死当,不赎。这正合我意。
“当银五两?”我,陈默,这当铺的掌柜兼朝奉,手指敲敲冰冷的柜台,“就这破盆,五两?
”斗笠动都不动,那哑嗓子又响了:“它会自己长钱。”这话像根冰针扎进我耳朵。
自己长钱?***典当二十年,听过不少邪乎事,可“会长钱的盆”?瞎扯。“呵,
”我嗤笑一声,习惯性地戴上薄鹿皮手套,手指抹过盆沿的泥,“空口白牙,不值五两。
”“试试就知道。”斗笠底下传出一声模糊的、像耳语的笑,带着种让人发毛的笃定,
“用死当的东西……别用活人的东西去喂它。”最后半句,他说得很慢,字字都带着寒气。
说完,他转身就走。蓑衣蹭着湿门框,沙沙响。门又吱呀一声关上,
把风雨和那个怪背影隔在外面。柜台上的油灯被风带得猛晃,墙上我佝偻的影子也跟着乱扭。
店里只剩雨声,铜盆,和我。那盆静静搁在柜台上,像个等着咬人的陷阱。
斗笠客最后那句警告在死寂的空气里转:“别用活人的东西去喂它。
”死当的东西……我走到库房深处,打开一口沉甸甸的樟木箱子。
里面是我这些年收的、绝不可能赎回去的“死当”。
手指在冰冷的玉石、生锈的铁器、发暗的布料上划过,最后停在一块玉佩上。羊脂白玉,
雕工还行,就是中间有道明显的裂璺,废了。它的主人,一个赌鬼,
三年前用它换了五两银子去翻本,输光了,跳了护城河。这东西,沾着晦气,是“死物”。
我拿起玉佩,走回柜台。油灯昏黄的光照着铜盆,像个等着吃东西的嘴。我把沾满泥的玉佩,
小心放进冰冷的盆底。铜盆没反应,还是那副死样子。我盯着它,盯了足有一炷香时间,
眼睛都酸了。雨声淅沥,铺子里死静。就在我快笑自己信了疯话,伸手要拿那没用的玉佩时,
出事了!盆底那块沾泥的玉佩旁边,猛地多了一抹温润的白!像是凭空冒出来的,
又像是从盆底那层厚泥里“长”出来的。那白色飞快凝实,
轮廓和盆里原本那块玉佩一模一样!连那道刺眼的裂璺都分毫不差!我呼吸一下停了,
心像被冰手攥住,又猛地狂跳起来。眼睛在昏暗中死死盯住盆底——两块玉佩!一模一样!
盆底的污泥好像微微动了一下,像活物在吞东西。“呼……”我长长地、抖着吐出一口气,
后背的冷汗瞬间湿透了衣服。那斗笠客的话,是真的!震惊过后,
一股压不住的狂喜猛地冲昏了我的头。长钱!真的会长钱!
一个念头疯了似的在我脑子里长——银子!我要银子!第二天,天刚蒙蒙亮,雨小了,
变成毛毛雨。我顶着一夜没睡的红眼睛,几乎是冲进城最大的银号“汇丰隆”。
我取了整整一百两纹银,那是我的半副家当。沉甸甸的银锭被伙计端出来,闪着冷光。
我死死攥着包袱皮,手指用力得发白。回到恒通典当,立刻反锁大门,挂上“今日盘账,
歇业一日”的牌子。库房里那樟木箱子又开了,我翻出一匹深色厚粗麻布。
这布来自一个冻死在路边的流民,家人用它换了薄棺。死当之物,死人之物。
我把粗麻布严严实实铺在库房最角落的地上,隔开石板。然后,
小心地把那怪铜盆从柜台搬下来,端端正正放在粗麻布中间。它冰凉,带着股不祥。
做完这些,我才从怀里掏出那包沉甸甸的银子。解开包袱,十锭十两的官银整齐码着,
银光在昏暗的库房里幽幽亮。我拿起一锭,冰凉沉重。手指激动得有点抖,我吸口气,
压下快冲出喉咙的狂喜,小心地把银子放进铜盆中间。憋住气,
眼睛一眨不眨盯着盆底那锭孤零零的银子。时间在死寂里慢慢爬。
库房里只有我粗重的呼吸声,外面隐约的雨声。一息……两息……铜盆还是没动静。
银子静静躺着,盆壁的泥和暗铜色让它像口枯井。难道……玉佩行,银子不行?
贪心带来的热乎劲像被浇了冷水,变成巨大的失落和一点羞恼。我死死瞪着那盆。
就在失落快变成怒气的瞬间——盆底那锭银子旁边,猛地渗出一小片流动的、水银似的亮白!
那亮白飞快凝实、塑形,几乎眨眼间,就变成了另一锭同样大小、同样形状的银锭!
棱角分明,像模具瞬间压出来的!嗡!一股滚烫的血冲上头顶!成了!我扑过去,
粗暴地抓起盆里新“长”出来的那锭银子。冰凉、沉重,跟真银锭没两样!
指甲用力刮一下银锭边,一道清晰的划痕,露出里面一样闪亮的银白色。是真的银子!
狂喜像海啸淹了我。我捧着那两锭银子一锭我放的,一锭新长的,身体抖得厉害,
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笑,在空荡的库房里回响。一百两变两百两!不,是无穷无尽!
我眼里只剩那魔盆,只剩银子的光。什么警告,什么“别用活人的东西”,
全被这财富梦碾碎了!我像疯了,抓起盆里原来那锭银子,又放进盆里!很快,
第三锭银子“长”了出来!第四锭……第五锭……库房角落,银子堆起来,银光闪闪,
堆成一座小银山。粗麻布上的冷光反到我脸上,照亮我扭曲亢奋的脸。
我完全陷在这点石成金的神迹里,手指因为老抓冰凉的银子有点麻,也不觉得累。
每复制一次,都像一剂毒药打进来,让我更疯。财富!无穷的财富!这铜盆就是我的登天梯!
什么当铺,什么朝奉,都滚蛋!我机械地重复:抓起盆里当“种子”的银子,放进去,等,
抓起新长的银子,再放进去……库房里的银山越来越高。不知重复了多少次,
我又一次抓起盆里当“母本”的银子,正要放进去时,
目光习惯性地扫过它——手指碰到银锭底部的瞬间,动作僵住了!那是什么?!银锭底部,
本该光滑的地方,多了点东西!不是划痕,不是沙眼……是一道道浅浅的、微微凸起的纹路!
很细,不凑近几乎看不见。心跳漏了一拍,一股莫名的寒意顺着脊梁爬上来,
压过了刚才的狂喜。我强压住不安,把银子凑到眼前,借着库房高处小窗透进来的一点微光,
仔细看。那纹路……好像在勾什么轮廓……我眯起眼,几乎把银子贴到鼻尖上。
汗不知什么时候冒出来,顺着鬓角流下。轮廓清楚了……是个人的额头!
一道浅浅的发际线弧线!下面……是眉毛的轮廓……模糊,
但能看出是两道微蹙的弯痕……再往下……眼睛!是眼睛的形状!闭着,
眼窝微微凹下去的线条……然后是……鼻子……嘴巴……下巴……我呼吸停了,
全身的血像是冻住了!一股冰冷的、带着浓烈尸臭和血腥味的寒气,像无数钢针,
猛地从脚底窜上头顶,炸开!这张脸!这张模糊又透着无尽痛苦的脸!我见过!
就在县衙门口那张贴了快二十年的悬赏告示上!二十年前,轰动全城的柳林巷灭门案!
富商赵守仁一家七口,加仆役三人,一夜被杀光!现场惨不忍睹,东西抢光,
凶手到现在都没抓着!那张悬赏告示上,就画着赵守仁和他老婆孩子模糊的画像!现在,
印在银锭底部的这张痛苦的脸,分明就是早化成白骨的赵守仁!嗡!脑子一片空白,
接着是尖锐的耳鸣。手指一松,那锭印着死人脸的银子“哐当”掉在地上,闷响。
我猛退一步,后背重重撞在冰冷的库房墙上,震得灰往下掉。胃里翻江倒海,恶心得要吐。
我死死捂住嘴。目光惊恐地扫向地上那堆刚被我当宝贝的银山。恐惧像冰水,
瞬间淹了贪心的火。我疯了似的扑过去,抓起一锭又一锭新“长”的银子,不管冰凉沉重,
翻过来看底部。第二锭……光滑。第三锭……光滑。第四锭……底部!又一张脸!是个女人!
眉眼痛苦扭曲,就是告示上赵守仁的老婆!第五锭……一个小孩模糊的侧脸!
第六锭……第七锭……第八锭……第九锭……越来越多的脸在冰冷的银锭底部冒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