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城，这座永远喧嚣、永远湿漉漉的南方都市，此刻在叶秋眼里，只剩下一片冰冷滑腻的反光。
电动车前轮碾过一个不大不小的水坑，浑浊的泥水“哗啦”一声溅起老高，冰凉地钻进他裤腿的破口，激得他一哆嗦。
“操！”
叶秋低声咒骂，牙齿缝里咝咝地吸着气。
裤管紧贴在皮肤上，又湿又冷，那点微薄的体温瞬间被吸走大半。
他瞄了一眼绑在车把上的手机屏幕。
订单送达时间，鲜红刺目的数字无情地跳动着：超时 7 分 32 秒。
目的地，丽景花园 C 栋 901。
一个名字听起来光鲜，实则住户鱼龙混杂的老旧高层小区。
车灯划破雨幕，最终停在 C 栋楼下。
楼体灰败，墙皮大片剥落，露出里面丑陋的水泥筋骨。
叶秋熄火、拔钥匙，动作麻利却透着股被生活磋磨出的麻木。
他拎起那个印着“闪电送”巨大 LOGO 的保温箱，沉甸甸的，里面装着滚烫的麻辣香锅，香气顽强地透过缝隙钻出来，勾人食欲，却只让他胃里一阵空虚的抽搐。
他没吃晚饭。
推开沉重的单元防盗门，一股混合着陈年油烟、潮湿霉味和不知名垃圾发酵的复杂气息扑面而来。
电梯口贴着张纸，歪歪扭扭写着：“故障，维修中。”
叶秋盯着那行字，喉咙里发出一声意义不明的咕哝，像是叹息，又像是认命的疲惫。
他转身走向旁边的消防通道。
楼梯间。
灯光是那种廉价的声控感应灯，反应迟钝得令人心焦。
叶秋沉重的脚步声在空旷的水泥台阶间回荡，灯才慢悠悠地亮起，昏黄的光线勉强驱散一小片黑暗，映照出墙壁上斑驳的涂鸦和小广告，以及角落里不知谁丢弃的快餐盒。
空气沉闷滞重，只有他粗重的喘息和脚步声在回响。
九层楼的高度，在体力充沛时不算什么，但在连续跑了十多个小时、饥肠辘辘的此刻，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又沉又软。
汗水混着雨水，顺着额角流进衣领，冰冷粘腻。
终于，901 的深红色铁门出现在眼前。
门缝里透出明亮的灯光和嘈杂的人声，隐约能听到麻将牌清脆的碰撞和男人粗嘎的笑骂。
叶秋深吸一口气，压下喉咙口的干涩和胸腔里那股莫名的烦躁，抬手敲了敲门。
很用力，指关节砸在冰冷的铁皮上，发出“咚咚”的闷响。
门内麻将声和喧哗停顿了一瞬。
接着，门被猛地拉开一条缝，浓烈的烟味和酒气汹涌而出。
一张油光满面的胖脸挤在门缝里，眼神浑浊，带着被打扰的不耐烦，上下打量着叶秋和他手里硕大的保温箱。
“闪电送？”
胖子斜着眼问，唾沫星子几乎喷到叶秋脸上。
“嗯，您点的麻辣香锅。”
叶秋把保温箱往前递了递，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些。
胖子一把夺过箱子，动作粗鲁。
他看也没看叶秋，低头粗暴地撕开箱口的密封条，掀开盖子，浓烈的麻辣辛香瞬间爆炸开来。
他皱着鼻子凑近闻了闻，随即脸色一变，猛地抬头，那双被酒精和熬夜熬得通红的眼睛死死盯住叶秋。
“操！
超时快十分钟了！
汤都他妈洒了！
老子点的特辣，这闻着味儿就不对！”
他唾沫横飞，手指几乎戳到叶秋鼻尖，“***们这行的时间观念都喂狗了？
还是***半路偷吃了？
啊？”
叶秋下意识地后退了小半步，避开那带着浓重烟臭的唾沫星子。
胃里那股空虚感被强烈的屈辱和愤怒顶了上来，烧得喉咙发干。
他抿紧了嘴唇，下颌线条绷得死紧，握在保温箱提手上的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他能感觉到血液在太阳穴突突地跳。
“路上雨太大，电梯也坏了……”他试图解释，声音干涩。
“少他妈找借口！”
胖子粗暴地打断他，脸上的横肉因为愤怒而抖动，“你们这种人，就知道找理由！
孤儿院长大的野种吧？
一点规矩都不懂！
晦气！”
他骂骂咧咧，猛地将保温箱往门内一拽，另一只手端起里面滚烫的塑料餐盒，看也不看，手腕一翻——“哗啦！”
一大片裹着红油、辣椒和食材的汤汁，狠狠地泼在了门框内侧的墙壁和地面上，溅起一片油腻滚烫的污渍。
有几滴甚至飞溅到了叶秋来不及完全收回的裤腿上，留下几点刺目的红油印记。
“滚蛋！
差评！”
胖子恶狠狠地吼了一句，“砰”地一声巨响，将铁门狠狠摔上。
巨大的关门声在空旷的楼道里反复回荡，震得叶秋耳膜嗡嗡作响。
门缝里最后透出的灯光被彻底掐灭，楼道里只剩下声控灯那点苟延残喘的昏黄。
刺鼻的麻辣味、油腻的菜汤味、廉价的烟酒味混合在一起，死死地糊在口鼻间。
那声“野种”、“晦气”像淬了毒的针，狠狠扎进他早己结痂又反复被撕裂的旧伤口里，带来一阵尖锐而熟悉的钝痛。
他盯着那扇紧闭的、冰冷的铁门，足足站了十几秒。
昏黄的灯光在他脸上投下浓重的阴影，看不清表情，只有紧握的拳头在微微颤抖。
最终，他只是缓缓地、极其缓慢地弯下腰，捡起被胖子随手扔在门外地上的、己经沾满油污的保温箱。
手指触碰到冰冷的、油腻的箱体，那油腻的触感仿佛顺着指尖爬上了心头。
他拎着箱子，转身下楼。
脚步声在空旷的楼梯间里再次响起，比来时更沉、更重，每一步都像拖着无形的镣铐。
声控灯随着他的脚步明明灭灭，将他的影子拉长又缩短，扭曲地投在斑驳的墙壁上。
电动车再次启动，冲入无休无止的雨幕。
雨水疯狂地冲刷着头盔面罩，也冲刷着车把手上残留的油腻。
城市的霓虹在湿漉漉的地面上流淌、扭曲，变成一片片破碎而冰冷的光斑。
叶秋没有再看手机，也没有再看时间。
他只想快点回到那个位于城市边缘、被遗忘角落里的出租屋，那个虽然破旧不堪，却暂时只属于他自己的狭小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