肉案上的排骨还冒着热气,西市口人来人往,吵得我脑瓜子嗡嗡响。讨价还价的声音,
牲畜的臭味,混在一起。我捏着刚买的那块肋排,琢磨着是红烧还是糖醋。
排骨档的老板正剁着骨头,刀起刀落,案板震得咚咚响。突然,人群像炸了锅,
呼啦一下往城西涌。“乱葬岗那边!快去看!”有人扯着嗓子喊,声音里带着看热闹的兴奋。
“咋了?”旁边卖菜的大婶踮着脚问,手里还拎着根蔫了的黄瓜。“说是扔了个活人!
”另一个挑着担子的汉子喘着粗气,脸上冒着油光,“扔在死人堆里,啧啧,造孽哦!
”活人?扔乱葬岗?我心里咯噔一下。这年头,饿死病死的不少,但把活人往那儿扔的,
心得多黑?腿脚不听使唤,跟着涌动的人流往西边挪。看热闹是人的天性,我也不能免俗。
城西那片乱葬岗,离集市不远,平时连野狗都懒得去刨。这会儿却围了个里三层外三层,
嗡嗡的议论声像苍蝇叫。“死了吧?”“没呢,麻袋还在动!”“谁家的?犯啥事了?
”“听说是城里高门大户丢出来的,好像是……是个庶子?啧啧,碍着主母的眼了呗。
”我挤不进去,只能踮着脚尖,从人缝里瞅。只见一片荒坡上,
几只野狗正围着个破麻袋打转,呲着牙,涎水滴滴答答往下淌。那麻袋口扎得不紧,
露出的缝隙里,隐约能看到一小片苍白的皮肤,还有一绺沾着泥土的、乌黑的头发。
麻袋确实在动,很轻微,像垂死小兽的抽搐。野狗试探着上前,用鼻子拱,用爪子扒拉,
喉咙里发出威胁的低吼。周围的人只是看着,指指点点,没人上前。谁也不想惹麻烦,
尤其可能是高门大户的麻烦。一股无名火猛地窜上来。高门大户了不起?活生生的人,
就扔野狗堆里?我拨开前面挡着的人,力气用得有点大。“哎!挤什么挤!
”一个干瘦老头被我挤得一趔趄,不满地嚷嚷。我没理他,几步冲到坡上,
顺手抄起地上一根半朽的粗木棍,冲着那几只野狗就挥舞过去,嘴里吼着:“滚!都滚开!
”木棍带着风声,野狗被这突然的袭击吓了一跳,呜咽着退开几步,但依旧不肯走远,
贪婪地盯着麻袋。我挡在麻袋前,用木棍指着那群畜生,手心全是汗。
眼睛扫过人群:“看什么看!搭把手啊!”人群静了一瞬,随即嗡嗡得更响。
“这姑娘胆子真大……”“惹祸上身哦……”“走走走,别看了,
晦气……”几个妇人拉着孩子赶紧走了,剩下些男人,眼神躲闪,就是没人动。我明白了,
指望不上这帮人。扔下木棍,蹲下身,手指有点抖,去解麻袋口上脏兮兮的粗麻绳。
绳子系得死紧,指甲抠得生疼才弄开。一股浓重的血腥味和土腥味混杂着冲出来。
我屏住呼吸,用力扒拉开麻袋口。里面蜷缩着一个人,严格说,是个孩子。瘦得吓人,
身上的粗布衣服破破烂烂,沾满了黑红的血污和泥土,几乎看不出原色。脸上也脏污一片,
只有一双眼睛,意外地睁着。那双眼睛很大,深得像古井,里面空荡荡的,没什么情绪,
就那么直勾勾地看着我。没有恐惧,没有哀求,只有一片死寂的麻木。脸上有伤,
颧骨处青紫一片,嘴角也破了,结着暗红的血痂。头发乱糟糟地粘在脸上额上。是个男孩,
看身形,顶多十岁出头。他露出的手腕细得像芦柴棒,皮肤下的骨头清晰可见。
我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攥了一下,又酸又涩。造孽啊!这是哪个丧尽天良的干出来的事?
“喂?”我试探着叫他,声音放得很轻,“能听见我说话吗?
”他的眼珠极其缓慢地转动了一下,视线聚焦在我脸上,依旧没什么波澜。嘴唇微微动了动,
没发出声音。“还能动吗?”我伸出手,想把他扶起来,又怕碰到他身上的伤,停在半空。
他极其轻微地摇了摇头,幅度小得几乎看不见,眼神依旧空洞地望着我,
或者说是望着我身后的天空。那眼神,看得人心里发毛。人群渐渐散了。这年头,
自己都吃不饱,谁有闲心管别人死活?何况是这么个烫手山芋。
只剩下几个闲汉还蹲在远处土坡上,嘻嘻哈哈地朝这边指指点点。“喂,丫头,
”一个豁牙的汉子叼着草根,嬉皮笑脸地喊,“捡个死孩子回去干啥?当童养夫啊?
”哄笑声响起。我猛地回头,恶狠狠地瞪过去:“滚!再废话,老娘撕了你的嘴!
”大概是我眼神太凶,那几个闲汉缩了缩脖子,讪讪地闭了嘴,但没走,依旧看戏。
懒得管他们。我看着麻袋里这孩子,浑身是伤,气息微弱。扔在这儿,晚上就得喂了野狗。
带回去?我掂量了一下兜里那几个铜板,刚买完肉,剩的钱也就够买几斤糙米。
自己都过得紧巴巴,再添一张嘴?可那双空荡荡的眼睛在我脑子里挥之不去。造孽啊!
心里天人交战,最终还是咬牙下了决心。先弄回去再说,总不能看着他死在这儿!“听着,
”我低下头,尽量让声音平稳,“我带你走,离开这儿。但你要撑住,别半道咽气,行不?
”他的眼睫几不可察地颤动了一下,算是回应。我深吸一口气,
小心地避开他身体上明显有伤的地方,一手抄到他后背,一手托住他腿弯。这孩子轻得吓人,
像抱着一捆干柴。我把他打横抱了起来,骨头硌得我手臂生疼。他软绵绵地靠在我怀里,
没什么分量,只有微弱的呼吸拂过我的脖子。抱着他,深一脚浅一脚地离开乱葬岗。
那几个闲汉还在后面不干不净地说着怪话。我充耳不闻,只顾着往回走。
怀里这具小小的身体冰冷僵硬,像个死人。我忍不住低头看他,那张污脏的小脸上,
那双深潭般的眼睛,又缓缓睁开了,无声无息地看着我。我心里有点发毛,但更多的是难受,
只能加快了脚步。我住的巷子叫榆钱巷,名字好听,其实就是城根底下最破的一片。
巷子窄得只能过一个人,两边挤着歪歪扭扭的土坯房。我的小院就在巷子最里头,
两间东倒西歪的屋子,围着一圈破得快散架的篱笆墙,勉强算个窝。抱着人,
费力地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破木门,院子里一股陈年旧土的味道。
隔壁柳婶子正坐在她家门口的小板凳上搓麻绳,看到我抱着个血糊糊的人进来,
吓得差点从凳子上翻过去。“哎哟我的老天爷!”柳婶子拍着胸口站起来,
脸上皱纹都挤到了一堆,“昭雪啊!你这抱的什么回来?死人可不敢往家里带啊!晦气!
快扔出去!”余昭雪是我的名字。我爹活着时是个走镖的,识得几个字,给我起了这名儿。
他说生我那天,雪下得特别大,天却忽然放晴了,阳光照在雪上,明晃晃的。可惜名字好听,
命却苦得很。爹娘走得早,就剩我一个。“没死,婶子,还有口气。”我抱着孩子,
侧着身子往我那屋挪,“乱葬岗捡的,总不能看着喂狗。”“乱葬岗?!
”柳婶子声音都劈了叉,“我的小祖宗!那地方的东西你也敢往家捡?要命哦!赶紧送走!
送走!回头惹上脏东西,哭都来不及!”她急得直跺脚,想上前拦又不敢碰。
“脏东西能比人心脏?”我顶了一句,不想再啰嗦,一脚踹开我那屋虚掩着的门。
屋里一股霉味,摆设简单得可怜:一张破木板床,一张瘸腿桌子,两个小凳子。
我把孩子轻轻放在我那唯一还算干净的被褥上。他小小的身体陷进去,几乎没什么存在感。
柳婶子扒在门框上,探头探脑,一脸嫌弃:“你看看,你看看!一身血呼啦的,
把你那好容易置办的铺盖都弄脏了!这得病成啥样?可别是瘟病!要死人的!”“婶子,
劳烦您帮个忙,”我顾不上跟她争辩,“灶上烧点热水行吗?我给您钱。
”我掏出仅剩的几枚铜板递过去。柳婶子看着铜板,又看看床上那半死不活的孩子,
脸上挣扎了一下,最后还是接了钱:“唉!行吧行吧!你呀,就是心太善,迟早吃亏!
”她摇着头,嘴里絮絮叨叨地往院子另一头的灶房去了。我赶紧关上门,
隔绝了柳婶子的念叨。走到床边,看着床上这小人儿。他安静地躺着,眼睛又闭上了,
胸口的起伏微弱得几乎看不见。脸上、脖子上的污垢下,能看见一些细小的伤口。
最吓人的是他左边胳膊,袖子破了个大口子,露出的皮肉翻卷着,血虽然干了,
但伤口边缘发白,看着就疼。得先清理伤口。家里什么都没有。我翻箱倒柜,
在床底下的破木箱里,找到一件我爹留下的旧中衣,洗得发白但还算干净。
撕成布条当绷带用吧。又找出一个豁了口的粗陶碗。柳婶子端着一盆热水进来,
小心翼翼放在地上,离床远远的:“放这儿了!我可不敢碰他!你……你小心点啊!
”说完像躲瘟疫似的跑了。我关好门。屋子里光线昏暗。端过水盆,试了试水温,有点烫。
把布条沾湿,拧得半干,坐到床边。“忍着点,疼也得忍着。”我对他说,
也不知道他能不能听见。拿着湿布条,轻轻去擦他脸上的污垢和血痂。
布条碰到他颧骨的淤青时,他身体猛地一颤,喉咙里发出一声极其压抑的抽气声,
眼睛倏地睁开,那深潭般的眸子里瞬间爆出一丝尖锐的警惕,死死盯着我,
像一头受惊的小狼。“别怕,”我尽量放柔声音,手上的动作更轻,“伤口不洗干净,
会烂掉,更疼。”我指了指他胳膊上的伤。他的目光顺着我的手指看向自己的胳膊,
那眼神里似乎有什么东西飞快地掠过,快得抓不住。随即,那点警惕又慢慢沉了下去,
变回了死水般的寂静。他重新闭上眼睛,身体绷得紧紧的,微微发抖,但没再抗拒。
我用湿布一点点擦去他脸上的污泥,露出底下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的皮肤。
擦到嘴角裂开的伤时,他牙关咬得死紧,腮帮子都鼓起来了。额头上也有擦伤,
还有干涸的血块粘在头发上。最难弄的是胳膊上的伤。皮肉外翻,边缘沾着泥土和草屑。
湿布刚一碰到边缘,他整个人剧烈地一抖,闷哼出声,额头瞬间冒出冷汗。“很快就好,
很快就好……”我嘴里哄着,心里也揪着。这得多疼?我加快动作,
尽量轻柔又快速地用湿布清理掉伤口周围的脏东西,然后用撕好的干净布条,
一圈圈把他的胳膊缠起来,打了个结。布条很快被伤口渗出的组织液洇湿了一小片。
做完这些,我出了一身汗。盆里的水已经变成了浑浊的泥汤。
把他身上的破衣服小心地剥下来,那衣服简直不能要了,全是血污和破洞。
用剩下的热水给他擦了擦身体。这孩子瘦得让人心惊,肋骨一根根清晰地凸出来,
背上、腿上也有不少青紫的淤痕,像是被棍棒打的。我爹那件旧中衣太大了,
穿在他身上空荡荡的,像套了个麻袋。把他塞进我那床唯一的、打着补丁的薄被子里,
只露出一张苍白的小脸。他好像又昏睡过去了,呼吸微弱但还算平稳。忙活完,天都快黑了。
肚子饿得咕咕叫。我看着盆里的脏水和那堆烂衣服,又看看床上昏睡的小人儿,
心里沉甸甸的。几枚铜板给了柳婶子,剩下的钱只够买点糙米。
看着灶房角落里那点可怜的存粮,我叹了口气。熬点稀粥吧。把买的那块肋排小心收起来,
舍不得吃,得留着换钱或者给他补身体。淘了点米,加点水,塞进灶膛。柴火噼啪响,
火光映着我发愁的脸。多了个人,还是个重伤号,这日子可怎么过?
靠我那点给人浆洗缝补的零活,养活自己都勉强。“昭雪!昭雪在家吗?
”一个尖利又带着点做作的声音在院门外响起。我心里咯噔一下。这声音太熟悉了,
是我那“好”堂姐,柳含烟。她爹是我娘的远房表兄,勉强算个亲戚。柳含烟自诩长得漂亮,
一心想攀高枝,总嫌我们家穷酸,平时很少来往,今天怎么来了?
柳婶子已经在院子里搭话了:“是含烟啊?找昭雪?在呢在雪在屋里伺候捡来的小祖宗呢!
”“捡来的?”柳含烟的声音带着夸张的好奇,脚步声已经朝我屋这边来了。
我赶紧起身去开门,不想让她闯进来。刚拉开门栓,柳含烟就挤了进来。
她穿着一身半新的水红细布裙子,头上簪着朵绢花,脸上擦了粉,一进门就捏着鼻子,
夸张地挥手:“哎哟!什么味儿啊!你这屋里怎么又脏又臭的!
”她的目光像探照灯一样在狭小的屋子里扫射,最后定在床上那裹得严严实实的人形上,
眼睛瞬间亮了:“哎哟!还真捡了个活的回来?啧啧啧,昭雪啊,不是我说你,心善是好事,
可也得掂量掂量自己啊!你自个儿都吃了上顿没下顿,还捡个累赘?还是个半大小子!
传出去名声还要不要了?”她嘴里啧啧有声,眼神却不住地往床上瞟,带着毫不掩饰的算计。
“他快死了,我总不能见死不救。”我挡在床前,不想让她靠近。“死?我看不像嘛。
”柳含烟根本没听我说话,绕过我,凑到床边,伸着脖子仔细打量床上的人。男孩昏睡着,
小脸苍白,眉头紧蹙,似乎睡得很不安稳。“啧啧,脸上还有伤……看着怪可怜的。
”柳含烟嘴上说着可怜,手却不老实地想去掀被子一角,看看他的穿着。
我一把抓住她的手腕:“他伤得重,刚睡着,别碰他!”柳含烟被我一抓,有点恼,
甩开我的手:“碰一下怎么了?小气样儿!”她的目光在男孩身上扫来扫去,忽然,
她的眼睛死死盯住男孩的脖子下方。那里,旧中衣的领口有些松散,露出一点点皮肤,
还有……半截褪色的红绳?绳子下面似乎坠着个小小的东西,被衣服挡住了大半,
只露出一点温润的玉色。柳含烟的眼睛瞬间瞪圆了,像发现了什么惊天秘密,
呼吸都急促起来。她猛地抬头看我,眼神变得极其复杂,有惊讶,有贪婪,
还有一丝莫名的兴奋。“余昭雪!”她压低了声音,带着一种诡异的激动,
“你……你老实告诉我,你从哪里捡到他的?乱葬岗?具体哪个位置?
”我被她突然的变脸弄得莫名其妙:“就城西那片坡地,怎么了?
”“城西……”柳含烟喃喃自语,眼睛死死盯着男孩脖子上那若隐若现的红绳,
脸上表情变幻不定,最后,她扯出一个假惺惺的笑,“没……没什么!就是问问!
看他怪可怜的。你好好照顾他啊,我……我先走了!”她像被鬼撵似的,转身就走,
脚步又快又急,差点被门槛绊倒。我看着她仓皇逃走的背影,心里疑云密布。她看到什么了?
那眼神不对劲。我走到床边,轻轻拉开男孩的衣领。一根磨损得厉害的褪色红绳,
下面系着一块小小的玉佩。玉佩只有小半个巴掌大,被污泥和血垢糊着,看不真切,
但露出的部分质地温润,像羊脂,上面似乎刻着些繁复的纹路,线条流畅古朴。
我的心猛地一沉。这玉佩……虽然脏兮兮的,但绝对不像是普通人家孩子能有的东西!
再联想到乱葬岗那些人议论的“高门庶子”……难道,那些闲话是真的?
这孩子真是什么大户人家不要的?一股寒意顺着脊梁骨爬上来。我惹上***烦了!
柳含烟那副样子,明显是认出了这玉佩的来历,或者至少猜到了什么。她那贪婪的眼神,
让我心里警铃大作。正心神不宁,门外又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还有柳婶子惊慌的声音:“官爷!官爷就是这家!那丫头捡的人就在里头!”“砰”的一声,
我那破木门被人从外面狠狠踹开!门板撞在墙上,发出一声巨响,尘土簌簌落下。
三个穿着皂衣、腰挎佩刀的官差凶神恶煞地闯了进来,为首的是个络腮胡子,一脸横肉,
目光像刀子一样扫视着屋内。“人呢?乱葬岗捡回来的那个小子?
”络腮胡子官差粗声粗气地喝问,手按在刀柄上。我的心脏差点从嗓子眼跳出来,
下意识地挡在床前:“官……官爷,你们找谁?”“少废话!滚开!
”另一个瘦高个官差上前一步,一把推开我。我没站稳,踉跄着撞到桌子上,
桌子腿发出不堪重负的***。床上昏睡的男孩被这巨大的动静惊醒了。他猛地睁开眼,
看到屋子里突然出现的陌生男人和明晃晃的腰刀,
那双深潭般的眼睛里瞬间爆发出极致的惊恐!他像受惊的兔子,猛地往床里缩,
身体蜷成一团,剧烈地颤抖起来,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恐惧到极点的抽气声,
眼神混乱地盯着那几个官差,充满了刻骨的恐惧和绝望。那眼神,
比在乱葬岗被野狗围着时还要绝望百倍。“就是他!”络腮胡子官差指着床上的男孩,
眼神锐利,“带回去!李管家交代了,活要见人,死要见尸!”瘦高个官差狞笑着上前,
伸手就要去抓男孩细瘦的胳膊。就在那只粗糙的大手即将碰到男孩的刹那,
惊人的一幕发生了!原本蜷缩在床角、抖得如同风中落叶的男孩,
突然爆发出一种近乎野兽般的力量!他像一只被逼到绝境的小兽,猛地从床上弹起来,
不是逃跑,而是以一种决绝的姿态,狠狠地撞开挡在他前面的瘦高个官差,直直地扑向我!
我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呆了,根本来不及反应。他小小的身体带着一股狠劲撞进我怀里,
冰冷、颤抖,带着浓重的血腥味和恐惧。他伸出两条细得可怜的胳膊,
死死地、用尽全力地抱住了我的腰,整张脸埋在我胸前,身体抖得像筛糠一样,
喉咙里发出压抑的、濒死般的呜咽。
“不……不……别……别把我……交给他们……”破碎的、带着无尽恐惧的嘶哑声音,
闷闷地从我怀里传出来,断断续续,像濒死的小兽最后的哀鸣。他抱得那样紧,
指甲几乎要掐进我的肉里,仿佛我是他溺水中抓住的唯一一根浮木。屋子里死一般寂静。
三个官差大概也没料到这垂死的小子会有这样激烈的反应,都愣住了。
我低头看着怀里这颗毛茸茸、沾着泥土和药味的脑袋,
感受着他身体剧烈的颤抖和那份几乎要将我勒断的绝望。
心里那点因为玉佩带来的恐惧和犹豫,瞬间被一种更汹涌的东西冲垮了。管他什么高门大户!
管他什么麻烦!这孩子,现在怕得要死,他唯一能抓住的,只有我。我抬起头,
迎上那几个官差错愕又逐渐转为不耐的目光,深吸一口气,把男孩护得更紧些,
声音尽量平稳,但带着不容置疑的硬气:“官爷,你们也看到了。这孩子伤得这么重,
只剩半条命。现在带他走,恐怕没到地方人就没了。李管家是想要活的,
还是想要个死人回去交差?”络腮胡子官差皱紧了眉,打量着男孩的状态。确实,
那孩子抖得不成样子,脸色灰败,出气多进气少,看着就活不长。“李管家说了,
‘东西’必须找到!”瘦高个官差不耐烦地补充,眼神在男孩身上和我身上扫视,
像是在找什么。东西?是那块玉佩吗?柳含烟刚才那眼神……我心里一紧,
面上不动声色:“官爷,什么‘东西’不‘东西’的?这孩子被人像丢垃圾一样扔在乱葬岗,
浑身上下就这件破衣服,连个铜板都没有。你们要找东西,也该去丢他的人身上找。
”我顿了顿,放缓语气:“他这样子,经不起折腾了。不如这样,先让他在我这儿缓口气,
好歹把命吊住。等他能走动了,或者你们问清楚李管家到底要什么,再来带人也不迟。
他一个半死不活的孩子,在我这破地方,还能飞了不成?要是人死在半路,
官爷你们也不好交代吧?”我故意把“死在半路”说得很重。三个官差交换了一下眼神。
络腮胡子沉吟片刻。他们只是奉命抓人找东西,这小子确实看着快不行了。硬带回去死了,
李管家怪罪下来,他们也得吃挂落。这破地方,跑也跑不掉。“哼!
”络腮胡子官差冷哼一声,警告地瞪着我,“小丫头,人是你捡的,就给我看好了!
要是让他跑了,或者死了,拿你是问!”他又狠狠剜了我怀里的男孩一眼,“小子,
你最好识相点!”“官爷放心,”我赶紧应道,“他动都动不了,跑不了。
我天天在家看着他。”官差们骂骂咧咧地走了,临出门还踹了那扇破门一脚。
听着脚步声远去,我紧绷的神经才稍稍松弛,后背全是冷汗。低头一看,
怀里的孩子依旧死死抱着我,脸埋在我胸前,身体还在剧烈地颤抖,
但那种绝望的呜咽声小了些。“好了,没事了,他们走了。”我轻轻拍着他的背,
像哄受惊的小猫。他慢慢抬起头,那张苍白的小脸上全是冷汗,眼眶通红,
但一滴眼泪都没有,只有深不见底的恐惧残留着。他看着我,
眼神里第一次有了点不一样的东西,不再是完全的麻木或空洞,
而是混杂着劫后余生的惊悸和一丝……极其微弱的、近乎祈求的依赖。“他们……还会来?
”他声音嘶哑得厉害,几乎听不清。“暂时不会了。”我实话实说,“但我们必须离开这里。
这里不安全了。”柳含烟看到了玉佩,官差这么快就上门,
说明那什么“李管家”根本没放弃。榆钱巷不能再待。男孩沉默着,眼神黯淡下去,
又恢复了那种死寂。他松开了抱着我的手,蜷缩回床角,抱着膝盖,把自己缩成小小的一团,
像只被遗弃在雨里的小狗。看着他这副样子,我心里堵得难受。这孩子才多大?经历了什么?
那些伤,那些恐惧……他那个所谓的“家”,是比乱葬岗的野狗更可怕的地方吧?
“你叫什么名字?”我轻声问。他低着头,半晌,才极其微弱地吐出两个字:“……阿弃。
”阿弃?被抛弃的阿弃?这名字像一把钝刀子,狠狠扎在我心上。我爹娘给我起名昭雪,
盼着我能像雪后初晴。他呢?连个像样的名字都没有。“我叫余昭雪。”我告诉他,“以后,
你就跟着我。有我一口吃的,就有你半口。但你要记住,”我看着他深潭般的眼睛,
一字一句地说,“活下去,才有机会。想活命,就得咬牙撑住。”阿弃的身体震了一下,
慢慢抬起头,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看着我,里面有什么东西在剧烈地翻涌,
最终归于一片沉寂的、近乎冷酷的平静。他点了点头,幅度很小,但很用力。
那只没受伤的手,紧紧攥成了拳头,指甲深深陷进掌心。我知道,他听进去了。活下去,
成了此刻唯一的目标。接下来的日子,我过得像个贼。官差虽然暂时没再来,
但柳含烟那天诡异的眼神像根刺扎在我心里。必须尽快离开榆钱巷。
我当掉了娘留下的唯一一支银簪子,又咬牙把买的那块肋排贱卖了,换了一点点钱。
这点钱只够我们在城北最偏僻、鱼龙混杂的棚户区租一间最破的屋子。
那屋子比榆钱巷的还破,下雨天漏水,刮风时四面透风。好处是乱,三教九流什么人都有,
反而便于藏身。搬过去那天,我拉着阿弃的手。他的手冰凉,像块石头。他沉默地跟着我,
警惕地看着周围陌生的环境,眼神像只受惊的小鹿,又带着一种与年龄不符的戒备。
新家只有一张用破木板和砖头搭起来的“床”。
我把仅有的、还算厚实的破褥子铺在阿弃那边,自己裹着旧衣服睡在冰冷的草堆上。“睡吧。
”我对他说。他看着我身下薄薄的草堆,又看看自己身下那点可怜的褥子,嘴唇动了动,
没说话,默默躺下了。黑暗里,我听到他那边传来细微的、压抑的咳嗽声。他的伤还没好全,
内里可能也有问题。钱很快就见底了。靠浆洗缝补根本养不活两张嘴。
棚户区的人比榆钱巷还穷,找活更难。阿弃大部分时间都在昏睡,或者靠在墙角发呆,
眼神依旧空洞,只是偶尔落在我忙碌的身影上时,会多停留片刻。这天,
我好不容易接了份给人扛麻袋的短工。力气活,码头卸货,一天二十个铜板,
累得能要人半条命。但我没得选。晚上拖着灌了铅一样的腿回来,浑身酸痛。
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破门,屋里没点灯,很暗。阿弃蜷缩在墙角那张破“床”上,
把自己裹在薄薄的被子里,像只冬眠的小动物。我摸索着走到床边,想看看他。
借着从破窗户透进来的月光,我看到他紧闭着眼,眉头紧锁,小脸比白天更苍白,
嘴唇干裂起皮。“阿弃?”我轻声叫他。他没应。我伸手探了探他的额头,滚烫!
心里咯噔一下。再碰他的手,也烫得吓人!他发烧了!而且烧得不轻!“阿弃!醒醒!
”我用力推他。他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眼神涣散,看了我好一会儿才聚焦,
声音又干又哑:“……水……”我赶紧去倒水。家里唯一的粗陶水罐里只剩一点浑浊的凉水。
我扶起他,小心地把水喂到他嘴边。他贪婪地喝了几口,呛得剧烈咳嗽起来,
牵扯到身上的伤,疼得他小脸皱成一团。不行,得想办法降温。家里什么药都没有。
我翻出最后一点铜板,看着掌心那可怜的几枚,心沉到了谷底。这点钱,
连抓一副最便宜的风寒药都不够。“你……躺着别动。”我把被子给他掖好,转身出了门。
棚户区夜里的风更冷,像刀子刮在脸上。我凭着记忆,
深一脚浅一脚地往白天扛麻袋的码头方向走。我记得码头附近有个小药铺,
掌柜的是个干瘦老头,听说偶尔会赊点药给实在没钱的穷人。药铺门关着,
里面透出微弱的烛光。我犹豫了一下,抬手敲门。“谁呀?”里面传来老头沙哑的声音。
“掌柜的,是我,白天在码头扛麻袋的那个姑娘。”我尽量让声音听起来平静些,
“我弟弟发高烧了,烧得厉害,求您赊点退热的药给我吧!我明天一定把钱送来!
”我攥紧了手里那几枚铜板。门开了条缝,干瘦的老头探出半个身子,
昏黄的烛光映着他沟壑纵横的脸。他浑浊的眼睛上下打量着我,
又看了看我手里摊开的几个铜板,摇摇头:“丫头,不是老汉我心狠。你这点钱,
连最便宜的甘草都不够。风寒发热的药可贵着呢。”他叹了口气,“回去吧,
给他用凉水多擦擦身子,熬熬看吧。”门在我面前毫不留情地关上了。我站在冰冷的夜风里,
心比这风还冷。熬熬看?阿弃那样子,熬得过今晚吗?他浑身滚烫,咳得肺都要出来了。
一股巨大的绝望和无助涌上来,几乎要把我淹没。怎么办?我能怎么办?失魂落魄地往回走,
经过码头边一个卖热汤面的小摊时,那浓郁的骨头汤香味直往鼻子里钻。我一天没吃东西了,
肚子饿得抽筋。看着那热气腾腾的面条,看着摊主给客人碗里挑的一大筷子肉丝,
我的脚步像被钉在了地上。阿弃烧成那样,需要营养。那点稀粥根本不顶事。
我攥着手里那几枚铜板,在面摊前站了很久很久。最终,我走到摊主面前,
哑着嗓子说:“老板,麻烦……麻烦您给我下碗面,不要肉丝,光面,汤……汤多点行吗?
”我把那几个铜板小心翼翼地放到油腻的案板上。摊主是个中年汉子,看了我一眼,
又看看那几个铜板,没说什么,麻利地抓了一把最便宜的手擀面下进沸腾的锅里。
面很快煮好了,清汤寡水的一碗,连片菜叶子都没有。
老板舀了一大勺热腾腾的骨头汤浇上去。“谢谢老板!”我端起那碗滚烫的面,
像捧着稀世珍宝,快步往回跑。汤很烫,碗很烫,烫得我手指发红,但我一点都不敢撒手,
生怕洒了。回到那间冰冷的破屋,我把碗放在床边的小凳子上,扶起昏昏沉沉的阿弃。
“阿弃,醒醒,吃点东西。”我把面搅了搅,舀起一勺带着热气的面汤,吹了吹,
送到他干裂的唇边。他烧得迷迷糊糊,闻到食物的香气,本能地张开嘴,贪婪地吸吮着热汤。
我小心地喂他,一勺一勺。他吃得很慢,有时会呛到,但很快又急切地张开嘴。一碗面汤,
连汤带面,他吃下去了一小半。热汤下肚,他似乎舒服了些,呼吸没那么急促了,
又昏睡过去,但脸上的潮红似乎退下去一点点。我把剩下的半碗面汤放在一边,
打算等他半夜醒来再喂。自己坐在冰冷的草堆上,靠着墙。肚子饿得咕咕直叫,
胃里像有把火在烧。看着凳子上那半碗飘着零星油花的面汤,喉咙发紧。我咽了口唾沫,
强迫自己移开目光。不能吃。那是留给阿弃的。他需要这个。夜越来越深,
寒气从四面八方钻进骨头缝里。我蜷缩在草堆上,又冷又饿,听着阿弃偶尔的咳嗽声,
心里一片冰凉。活下去,怎么就这么难?不知过了多久,迷迷糊糊中,感觉有人在轻轻推我。
我睁开眼,看到阿弃不知什么时候醒了,正撑着身子坐在床上,手里端着那半碗面汤。
月光从破窗户照进来,落在他苍白的小脸上。他看着我,
那双深潭般的眼睛在黑暗中亮得惊人。他把碗往我这边递了递,声音依旧嘶哑,
却异常清晰:“你……吃。”我愣住了。他见我没动,又把碗往前送了送,固执地举着。
碗里的面汤早就凉透了,凝了一层薄薄的油膜。看着他固执的眼神,看着他递过来的碗,
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涩猛地冲上我的鼻尖。白天被官差推开时没哭,被药铺掌柜拒绝时没哭,
饿得前胸贴后背时没哭,这一刻,眼泪却不受控制地涌了上来。我赶紧低下头,
胡乱地用袖子抹了一把脸,接过那冰冷的碗。冰凉的汤水混着凝固的油花滑进喉咙,
味道其实很糟糕,有点腥。但我一口一口,把剩下的面汤喝了个干净。碗空了。我抬起头,
看到阿弃还维持着递碗的姿势,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我。“好了,我吃完了。
”我把空碗放到一边,“你睡吧。”他没躺下,依旧看着我,沉默了很久。
屋子里只有我们两人微弱的呼吸声。“为什么?”他突然开口,声音很轻,
带着浓重的困惑和一种深切的迷茫,“为什么……要捡我回来?为什么……要这样?
”为什么?我看着他被月光勾勒出的、单薄得几乎透明的轮廓,
看着他眼中那无法理解的困惑。是啊,为什么?我自己都不知道。
也许是在乱葬岗看到他那双空荡的眼睛时那一瞬间的心软?也许是不忍心看他被野狗撕碎?
也许……仅仅是因为,在这冰冷的人世间,看到另一个被抛弃的生命,本能地想拉一把?
“没有为什么。”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响起,有点沙哑,却异常平静,
“我看到了,我就捡了。捡了,就不能让你死。”我顿了顿,看着他,“活着,就有希望。
死了,就什么都没了。记住这句话。”阿弃没有再说话。他慢慢地躺了回去,背对着我,
把自己重新缩进被子里。我看不到他的表情,只看到那单薄的肩膀微微起伏着。那一晚之后,
阿弃的身体似乎在慢慢好转。烧渐渐退了,咳嗽也少了些。他依旧沉默寡言,
但看我的眼神里,那层厚厚的冰似乎裂开了一道缝隙。他开始帮我做些力所能及的小事,
比如在我出去找活计时,把屋里仅有的一点东西收拾整齐,或者在我累得瘫倒时,
默默递上一碗凉水。棚户区的生活艰难而卑微。
活:帮人挑水、刷马桶、清理猪圈、在臭烘烘的染坊里漂洗布匹……双手很快变得粗糙不堪,
布满裂口和老茧。挣来的钱勉强够买点最便宜的糙米和咸菜疙瘩。阿弃很安静,从不抱怨,
给他什么吃什么。我偶尔会想办法弄点便宜的猪油渣或者鱼杂,在煮粥时放进去一点点,
算作荤腥。他总是默默地吃,把碗舔得干干净净。平静的日子没过多久,麻烦又来了。